“罪臣金声桓!拜见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惊喜吗?
略有一点吧。
但在听到对方自报家门之后,朱慈烺心中的警惕却要更多一些。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金声桓的确是叛了的,可论及根本,他的反正乃是因不满清廷对江西军政的安排,并非真就心向大明。
故此,在朱慈烺看来,若无足够的利益诱惑,这金大总兵是万不可能做出这等举动的。
那么问题来了,此时反叛,他能得到什么?
从表面看来,赣州之战后清廷不但于江西再无一争之力,甚至连后面的两淮、湖北也将暴露在大明的兵锋之下。
依此而论,明清两方攻守之势便得逆转,哪怕大明的皇帝换成当年的赵构,却也能维持个南北两朝的局面。
可这和他金声桓又有什么关系?
胡茂祯、李成栋的例子摆在眼前,反正将领无一不是在经过彻底整编后才重新得用。
哪怕他金声桓带着尚可喜的人头,最多也不过一个胡茂祯的前程。
如此安排,似他这等颇有野心的人肯定不能接受,倒还不如留在满人这里,看看能不能搞一个力挽狂澜,说不定还有机会得个王爷的名头。
心念及此,朱慈烺不由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一面打量着跪于帐外的金声桓,一面却用极其冷淡的语气说道:“朕乃大明之君,汝乃满人之臣,这声吾皇却是怎么也谈不到的。”
待见自家陛下如此表现,在场各将俱是愣了一下。
虽说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大明已非去年那般,但金声桓麾下好歹有数万人马,而且其部所处位置还颇为关键。
若是真将其收了,不但能让江西战事快些结束,还能给江北的各路汉军立下一个榜样。
如此想来,收下金声桓却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却不知陛下为何会这等表现。
“陛下明鉴,当初军中传言您已被弘光害死,
罪臣激愤之下仅想报仇,这才一念之差铸了大错,
现得知您安然无恙,罪臣自该再归正统,又怎可还做鞑子走狗!?”
说完这句,金声桓又往地上重重拜了一下,其后竟长伏于地,似是极为悲切一般。
这番理由虽经不起推敲,但若只将其当成个台阶却也是足够了的。
毕竟那一阵子各种消息满天乱飞,他要说是受了谣言的蛊惑又有谁能证伪。
只是.......大明的皇帝陛下并没打算接这个台阶,或者说还没有看到足够的理由。
所以当金大总兵将这辈子的演技通过那微微颤抖的双肩全部爆发出来之后,朱慈烺却似笑非笑的接了一句。
“这么说你倒是有功无罪喽?”
这便是胜利者的特权了,若他愿意接这个台阶,那自可顺着话茬感慨几句。
可要是并不愿意,却能将这番话解读为“欺君”。
说到底,金声桓既不似走投无路的李成栋等人,可以由着朱慈烺揉搓,又不似胡茂祯一般给出了足够分量的投名状。
若接受了他的投降,不但得加点官、晋点爵,更还要施以诸般手段慢慢瓦解其军。
与其将这等不稳定因素招到内部,倒还不如打上一仗来的爽利。
“罪臣安敢!罪臣安敢!”
朱慈烺话音落下,金声桓便又往地上重重拜了一下,可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出戏将要落幕之时,却见他竟胆大包天直起了身子,将那张已泪流满面脸庞朝向了大明的皇帝。
“罪臣自知罪孽深重,此番便准备在交接南昌之后以死相赎!”
南昌!
在场诸将都非凡人,哪怕金声桓表现得再是情真意切,他们却还是精准地抓住了话里的关键。
单论此城,其实算不得什么,毕竟它建在赣江之畔,就算没有金声桓献城,明军也能凭着水师之利将其在一两月内拿下。
可要是将视野放在整个战场上,它的意义便不止一座坚城那么简单了。
这地方不但能截断吉安清军的退路,更还是进入云梦平原的路上隘口,一旦它落入明军之手,朱慈烺便有可能在鞑子反应过来之前进入湖北。
届时有着湖南何腾蛟的配合..............
意识到这一点,且不说帐中诸将是何反应,便连朱慈烺都略有些激动了起来。
要知道拿下湖北就等于在长江前面又布了一道屏障,而且这个屏障还只需守住襄阳便能得保后方无忧。
要知道当年的南宋仅凭这一城便将北面强敌挡了几十年,孱弱的南宋军队也正是凭借此城才在这一片处于战略优势。
只是.......
“先起来吧。”
朱慈烺的语气仍然淡漠,似乎并没有明白南昌的重要,这等表现不但大出金声桓所料,便连帐中诸将也都偷偷摸摸地朝他投去了惊讶的目光。
很明显,收下金声桓好处很大,但与此同时却会给朱慈烺带来两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其一便是战略上的改变。
按他原本所想,江西一战的最终目标只是把鞑子赶回江北,之后他便要将注意力投到与红毛的纠缠上。
可要是因着情势的变化而将湖北也囊括到这一战的目标中,且不说因着时间的拖延,红毛那里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数,仅只江西所存粮草是不是足够支持此战这一点便足以让他思量再三了。
至于另一点却要提到朱慈烺对军权的态度。
胡茂祯献了尼堪之首再无背叛的可能,李成栋走投无路只能任由整编再无背叛的能力。
再似左袁二人被从军中调离,方侯两人用死战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归到现在,大明真正的掌军之人不是朱慈烺的死忠便是几无可能背叛的,他也因此才敢久离中枢,毫不担心生出什么乱子。
可这金声桓却不是如此。
很明显,这些人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论到对危险的敏锐程度却少有人能够与其相提并论。
现在大明之势才起,这个机灵鬼在手中握有足够筹码的情况下果断抛弃了鞑子。
若真朱慈烺接受了此番归降,并因此而夺下湖北的话,那么他金声桓势必会加官进爵自成体系。
届时且不说这不稳定因素会不会再生二心,便仅是存在也会让朱慈烺夜不能寐。
此等情形之下,将其招降显然弊大于利,他又怎会贪图小利而冒着搅乱战略和埋下暗雷的风险?
更何况..........
“不论你先前因何降清,朕都不打算追究了,不过你有报国之心朕也深感欣慰。”
话到这里,帐中诸人皆是案子松了开口气,可当金声桓正打算再演一出之时却听那淡漠无比的声音接着说道。
“这样吧,你就留在朕的身边,也算是咱们君臣熟悉熟悉。”
待听此言,金声桓顿时一惊,紧接着便扑通一声再次拜在了地上。
“皇恩浩荡,罪臣万死难报,可麾下各军还不知罪臣的打算,若常总兵前去接收却免不了生出事端啊。”
“无妨,你修书一封即可,若有不臣就地剿灭便是,正好也看看你麾下有多少怀着二心的。”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难道他不想要襄阳,不想要湖北?!
这等杀气腾腾的话语传入耳中,饶是金声桓这经过大风大浪的也不免反应不过。
想要趁此机会拿下湖北,就不能在南昌花费太多时间。
若等到清廷援兵到来,便需一城一城打过去,届时就算明军还能将其拿下,却也得花费不少代价。
在他看来,这种帐换做三岁小儿都能算得清楚,更何况胜了多铎、阿济格的大明皇帝?
由此,他也就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这里。
可现在听大明皇帝之言,显然不打算放他回去。
这却让早就算好一切的金声桓乱了方寸。
难道明皇不擅机变,并没有想明白里面的关窍?
念头才生,金声桓心中立时便定了一定,其后他又整了整言辞,待到调整好情绪之后便又拜在了地上。
“陛下英明神武,便是多铎、阿济格这等沙场宿将也难挡天兵片刻,只是赣州一战的消息已经传开,清廷必然已在调集兵马,若在南昌耽搁太长时间湖北这边却还得再费些周折,届时........”
“谁说朕要拿湖北的?”
话音落下,不单金声桓一脸惊讶,便连帐中诸将也都毫不顾礼数的直接看向了自家皇帝。
若换成朱慈烺先前那几个,说不得此时便会有人站出来劝谏,可他一路战胜强敌,早就在各将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英明形象。
由此,帐中诸人哪怕万分不解,但最终也只是微微张了张嘴巴便静静等着自家陛下后面的解释。
“湖北、两淮的水道虽不似江南那般多能通航,但也远比北方适于战船作战,有这般地利自要让鞑子再尝尝水师的厉害,朕又怎能让其轻易退出此地?”
啪!
话音落下,也不知自何处传来一阵硬物碰撞之声,显然是某人因朱慈烺这一言而惊得君前失了仪态。
他们想过自家陛下会给出何等理由,但却没有一人能想到会是这一条。
陛下这是要把鞑子耗死在湖北两淮啊。
心念及此,胡茂祯于不经意间扫了眼瘫在地上的金声桓,紧接着却不由生出一阵庆幸。
“金卿,莫不是身体有恙?”
“陛....陛下,罪....罪臣无事,罪臣只是......”
完了,全完了。
半辈子的经营,半辈子的积攒,却未想到竟这么轻易便直接葬送了。
金声桓口中虽在本能的驱使下应付着朱慈烺的问话,但心中却早就乱成一片。
先前的他虽将姿态摆得极低,但其说话动作却总带着些自信。
可现在外表虽无太大变化,但不管是谁看来却都能发现自其身上透出的颓丧气。
这又有什么办法?
想要谋得好处,便得要承担风险。
他投了左良玉,也因此而成了大明的总兵。
他叛了左梦庚,也因此而避免了兵败身亡。
其后不论是主动要求进攻江西,还是与阿济格之间的勾兑,这些都给他带来一次又一次的升官进爵。
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在这一次的背叛与交易之后,他终于还是有了看走眼的时候。
能够轻易想见,在这之后他便再难有领兵的机会,甚至会在这乱世之中逐渐消失,直到无人记起他的姓名。
这对普通人而言自然算不得什么,可对于这等有能力在乱世之中搅风搅雨的枭雄而言却是比死还要难受。
这却也不是朱慈烺刻意针对,关键在于他用了寻常眼光去看待朱慈烺。
如此一来他所得到的判断自然错得离谱,最后所得的结果自然也就非他所愿了。
“行,无恙便好,”淡淡地说了一句,朱慈烺便将视线投到了一边:“来人啊,先带金将军下去休息。”
话音落下,自有宿卫将已经全身发软的金声桓搀出大帐。
待到其人身影远去,立时便有几个将帅站了出来。
“陛下英明,此番谋算真可谓扬长避短!”
“陛下之谋真真打到了鞑子的三寸上,这湖北两淮他是守也不对,不守也不对,咱真想看看多尔衮那贼酋想明白之后的反应。”
这些话自然有拍马屁之嫌,但不可否认的是,朱慈烺能够抓住重点,不为小利所扰却也让他们极其佩服。
只是各人的心思终也有所不同,就当其他几个正在拍马屁时,方国安却先反应了过来。
“陛下末将请战!”
于寻常而言,但凡请战总要说明要战哪里,但他说完这句却只是等着陛下安排,却无有半点细细说明的意思。
“你要战哪里?”
“陛下安排哪里便是哪里。”
方国安的回答自是挑不出错漏,也必然是他心中真正所想。
但对朱慈烺而言,发生了金声桓这么一件事,原本的计划又得做出一点调整,这须臾之间,他又怎能给方国安安排什么任务?
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心念及此,朱慈烺便将视线投到了身侧地图上,可他扫了一遍又一遍,却觉得无论选择哪一种都有些细微的问题。
这般情形之下,他便打算先让诸将退去,可当他在转身时看到地图上的某处黑点,心中却顿时有了些想法。
莫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