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州城外.明军大营
常冠林抵达此处已过了好些日子,可在清军完善的防御体系面前却始终不得寸进。
到现在,其部这么多人马竟就只能在坞堡群与清军拉锯,半点都看不见在短时间内破城的希望。
这却也怪不得常冠林。
寻常攻城本就是这样,更何况金声桓于守城之事上颇有心得。
只是在常冠林看来,正因为抚州迟迟不能突破,所以陛下才会再次领兵出征,而他作为此战之统帅自然难辞其咎。
“轰!”
“轰!”
“轰!”
接连三声火炮轰鸣之后,便有数个黑点疾射而出,可过了三两个呼吸的功夫,位在百余丈之外的坞堡却始终无有半点反应,显然这几炮并没能将其击中。
“调整炮位!麻利些!”
待见此等情形,负责激发火炮的兵卒自得评估炮弹落点,可常冠林那焦急的喊声却在他们完成之前便已传了过来。
这些日子他已有成为炮兵参将的趋势,每当步卒夺下适合火炮进攻的地方他便会在第一时间出现在炮兵队伍中。
哪怕在绝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但这等施为却也能体现出他对火炮的重视。
“终还是太少了啊。”
一面看着士卒们费劲地挪动炮身,常冠林心中不由叹了一句。
他见过百炮齐发是何等场面,亦知道火炮在达到一定数量之后便不需这般。
可应天新铸的火炮都是重逾千斤,竟就没有一门适合在陆上使用,他寻来寻去也只能搞来这么一些,总算是有应对坞堡群的法子。
对此,他自是对工部提出过意见。
但据李部堂所言,优先供应新建战船乃是陛下的要求。
如此一来,他便也绝了这个心思。
“轰!”
“轰!”
“轰!”
约莫三两柱香的功夫,火炮的身位终得以改变,而当常冠林再次望向当面坞堡之时,果见几个黑点狠狠砸在了墙面上。
“成了!”
老实讲,这样的场面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但每当火炮在经历一番调整,准准打到坞堡上时,常冠林却都会感到一阵兴奋。
看看这一座能扛过几轮。
此念将生,他便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小马扎上。
可当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兵卒擦拭炮膛、填装炮弹之时,却见一打着白旗的清军自战场边缘跑了过来。
嗯?
这是要做甚?
见此情形,常冠林不免有些疑惑。
战场厮杀虽是你死我活的事,但在期间两军统帅有些书信来往却也算是正常。
可一方面,他抵达抚州已有些时日,期间除了例行招降、骂战之外便再无什么往来;
另一方面,战局也处在焦灼之中,确无必要搞什么勾兑。
如此想来,这兵卒的出现便毫无道理了。
“我去看看,你们继续。”
对着有些发愣的士卒说了一句,常冠林便往自家阵线另一面而去,待他走了一阵,耳中便又传来了火炮的轰鸣声。
当是想以此来拖延时间吧。
心念及此,他对那清军兵卒的来意便顿时没了好奇之心,若非已走了大半路程,说不得他就要回去看那坞堡墙面被轰塌的景象。
片刻之后,他回到了自己的中军大帐。
此时帐中已有数名军将等候,而那清军也已立在当间。
“金大帅麾下参将陆远和,拜见将军。”
参将?
待听对方自报家门,常冠林却又生出了几分兴趣。
于寻常而言,传递消息的事情多交由普通兵卒来办,若是消息重要一些,最多也不过派点低阶军官而已。
可清军竟派了个参将过来,显然对此行极为看重。
如此情形之下,他自也想知道对方意欲何为。
“前番劝降,金声桓便执迷不悟,现在仗都打了这么多天,你们又想做甚?”
说话时常冠林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但他的注意力却始终落在那参将的脸上,片刻都没有离开。
可让他有些奇怪的是,自己这番话并无不妥,那参将的面色却在话音传出之后略略变了一下,似乎是因话中哪一点而产生了反应。
“回禀常大帅,卑职此番前来乃是受我家大帅之命想与您打个商量。”
啪!
话音才出,常冠林便猛然往桌案上拍了一巴掌:“商量?!什么好商量的?!他金声桓乃是叛逆,只消在城里洗干净脖子便是,本帅与他有什么好商量的?!”
“常大帅息怒,常大帅息怒,当初局面艰难,我家大帅也只是想给兄弟们寻条活路,现在他已幡然悔悟,却难有弥补之法,所以才想与常大帅打个商量啊。”
弥补?
这两字入耳,常冠林心念便是一动,但他于不经意间看了看帐中某人的表情,随即却冷笑着说道。
“弥补?当初安庆有多少将士死在了你们这些叛贼的手里,现在想要弥补便去地下与死难将士分说吧!”
常冠林的话说的分外硬气,似乎根本没有打什么商量的心思,可那参将正面对于他,又怎看不到不住往一侧瞟去的视线?
“马总兵!您知道的,少帅无勇无谋根本不能当事,我家大帅真是为兄弟们谋条活路啊!”
“为你们谋活路?那我们的活路在哪里?”
自面上看来,这位被称作马总兵的汉子并没有太大情绪波动,可他微微颤抖的声音和死死闭上的双眼却显示着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为了准备这一战,朱慈烺便将已完成整编的袁、左两部掉了些过来,而这马总兵便是左部的一员悍将。
常冠林自是不晓得政争上的事,但他当了半辈子厮杀汉,又怎不清楚军中对叛徒的敌视?
当着马总兵的面,哪怕他是真想听听金声桓的想法,论到最后却也只能用上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了。
“马总兵,咱知道您恨极了大帅,当初也确是我等不对,可身为大明之臣,您就能为了私冤误了国家大事吗?!”
“放肆!”那参将话音才落,一声大喝便自常冠林口中发出:“你等叛贼有什么资格口谈国家大事?来人!将.......”
“常大帅。”
马总兵的声音仍然不含情绪波动,而这冰冷的声音却将暴怒的常冠林拦了下来。
他也是在军中厮混了半辈子的人,又怎看不清当下的局面?
此番受阻于整个江西的战局都有极为不利的影响,常总兵因着此节都已整日待在前方督战。
而此时金声桓遣人过来,很可能便是突破僵局的机会,哪怕常总兵态度强硬,他又怎可能真就坐视?
“且先听听姓金的想要说什么吧。”
话音落下,那参将立时面露喜色,待见常冠林也将视线投了过来,他便连忙说了起来。
“我家大帅想要退出抚州,望常大帅莫要阻拦。”
“退出哪里?”
“抚州。”
“这个抚州?”
“是。”
话音传开之初,不论常冠林或是马总兵都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可当他们再三询问,而那参将亦连番确认之后,常冠林却是真的怒了。
“好胆!竟敢来此消遣你爷爷,莫当咱的刀砍不动你吗?”
“常大帅!这是何故?这是何故啊?!”
“何故?咱晓得你们于抚州做了诸般布置,但天下就没有破不了的城池!左右!与我拖出去砍了!”
面对似要吃人的常冠林,那参将便面露疑惑接连发问,可当最后这一句入耳,他顿时便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常大帅!我家大帅是真想退出抚州,确无半点不敬啊!”
“真想?那你们明日就退出去,若是不能,老子便活剐了你!”
“成!成!只要常大帅答应不追,明日我军便先撤出一部。”
按着常冠林所想,这参将必定会找各种理由拖延时间,可当那两个“成”字入耳,不仅是他愣在了原地,便是对此不太关心的马总兵却也张大了嘴巴。
没道理啊。
他们虽有火炮相助,但攻破坞堡的速度却是极慢,更何况抚州也算不得小城,若真坚守,将他们再挡月余也无有半点问题。
这等情况之下,清军竟要撤出?
有阴谋!
绝对的!
心念及此,常冠林顿时冷静了下来,其后虽还是一言不发,但心念却已急速转动了起来。
临敌作战,怕的就是对方一招不出。
现在金声桓既然有了动向,他自然得看看能不能寻到破局的机会。
“说说吧,姓金的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江西局面已然至此,我家大帅自也得寻条出路,旁的末将也是不知,但撤出抚州的军令却是真的啊!”
那参将说话时,常冠林与马总兵都死死盯着他面上的表情,只是听到最后,对方并没露出什么破绽,而他们却又愣了一下。
“常大帅还没得到消息?”
这一回,那参将说话时也在观察常冠林,而在看到对方的反应之后,他的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个猜测。
常冠林所部与赣州之间还有大片地区为清军所掌握,怕是消息未能及时传来吧。
心念及此,那参将顿时松了一口气,其后他又往各将面上看了一圈,待见众人都将头转向常冠林,他不等对方发问便又说了起来。
“殿.........陛下在赣州大胜了一场,清军于江西已无挣扎余地了。”
赣州?
大胜?
愣了,又愣了。
这参将入帐不过短短一两柱香的功夫,可满帐军将却是一愣接着一愣。
据他们所知,围困赣州的清军当有十万左右,而陛下这次满打满算也不过带了四五万而已。
这等兵力对比,能够顺利解了赣州之围都已算是陛下军略强悍,又何谈大胜二字?
“你还是在戏弄本帅啊。”
也不知常冠林是被那参将弄得没了脾气,还是连番惊讶之后情绪已然耗光。
反正他在说话之时显得不喜不悲,却不似先前那般怒气冲天。
“常大帅莫急,且听我细说!”
着急忙慌地打断了常冠林的话语声,紧接着那参将便将自己所知全部倒了出来。
在他的话里,并没有涉及赣州一战的细节,但却对最终的结果说得颇为详细。
可他越说,场中各将的表情便越是冰冷,待到最后,他的声音竟又颤抖了起来。
“现在尚可喜已退至吉安,望常大帅切莫错失了断其后路的机会啊!”
信不信?
信不信?
信不信?
常冠林连着在心中问了三声,到最后却也没有得出结果。
平心而论,他是想信的。
这参将的话虽似胡扯,但他将诸般细节捋了一番却没发现特别明显的错漏。
可...........
陛下南下才多少日子啊?
哪怕一切顺利,诸般情势都按着原先的预想发展,击溃一支十万人左右的队伍却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啊。
乱。
此时常冠林的脑子已乱成一团,哪怕他还在尽力维持清明,但在这等有违常理的消息冲击之下,他最终还是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来人,先将他带出去。”
话音落下,自有兵卒入内,那参将虽还不住挣扎嘶喊,但只数个呼吸的功夫便被拖出了大帐。
“你们信吗?”
面对常冠林的询问,帐中诸将却都是一副苦思冥想的架势。
待又过了几个呼吸,马总兵却站了出来。
“这人我见过,乃是金声桓的心腹军将,”说到这里,他便顿了一下,待往帐中看了一圈才又接着说道:“若赣州之事为真,他们退出抚州当是必然,至于是回去夺城,往自己手里添些筹码,还是直接撤到江北却是不好说了。”
马总兵之言乃是出于他对金声桓的了解,可现在帐中诸人最为关心的并非他金声桓想要干什么,所以在其话音落下之后,各人便都有些失望。
“莫不如派人往赣州走一遭吧。”
就当帐中静得让人发慌之时,也不知是谁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这等法子虽是妥当,但一来一回还需耗费不少时日,若真........却难免误了战机。
想到这里,常冠林不由于心中叹了一声,可当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帐外却似出现了骚动,紧接着便有一阵高呼传了进来。
“急报!赣州大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