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黔兵马尽为樊一蘅所领,若让王应雄督师,麾下军将如何能服?!”
“樊一蘅畏敌怯战,一退再退,未曾论他失地之罪已是陛下恩德,又怎能将西南托付?!”
文华殿内传出阵阵辩驳之声,似乎在外人面前颇为严谨威严的阁老们立时便要在殿里打起来一般,而在殿外侍候的小内监们则被吓得噤若寒蝉,显然也不曾见过这般阵势。
约莫要两个时辰了,自打阁老们从陛下那里回来,这文华殿里静一阵,闹一阵,待到临近饭点,那辩驳声又响了起来,搞得小内监们也不知当不当传饭。
“进去问问吧。”
“要问你去问,我只管续茶水,旁的可与咱无关。”
“怎与你无关?奉御安顿差事的时候可没分那么仔细,若真耽误了阁老们的饭点,你我谁都逃不了干系。”
“你!”闻得此言,这小内监似是有些不忿,但只出了这一声便意识到声音有些大了,随后压了压嗓子才又接着说道:“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怎到了这会你又反悔?”
许是那另一个小内监也知自己所行有亏,待这小内监气鼓鼓地说完,他便有换了个软和些的语气求告了起来:“我的好爷爷啊,一阵你不用说话,陪着我进去便成,只要你陪咱这一遭,后面一个月的肉食就全让给你了。”
也不知是那小内监觉得无法独善其身,亦或受了肉食的引诱,反正在进入殿内禀报之时他终还是紧紧跟在了同伴的身后。
不过此时的马袁二人正辨得面红耳赤,甚至在言辞之中都已带上了三分火气,待见两个小家伙进来,他们也只是摆了摆手,其后似乎意识到不该让某人独善其身,紧接着便同时将目光放到了钱谦益身上。
“阁老,此事却还需你拿个主意。”
“阁老,到底是该召回王应熊,还是该召回樊一蘅?”
按着常理来讲,当两位阁臣意见相左之时,身为内阁首辅的钱谦益便该站出来发挥一锤定音的作用,可在面对二人的逼问之时,他这个阁老却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缘何?
依他本意是想再调一支兵马入黔,待看两方其后的表现再定由谁来主持川黔大局。
可现在马袁二人已然吵成这幅样子,他若再加进去那就成了三国演义。
如此一来,局面不但会更加复杂,场面也会难以控制,若是让旁人知道三位阁臣吵了起来,那他这首辅的面皮又该放到哪里?
所以在从乾清宫出来之后,钱阁老左思右想终还是放弃了自己原本的打算,倒也不失为超然事外,坐山观虎斗了。
老实讲,钱谦益是非常想当好这个首辅,保着陛下再造大明的,可与马、袁二人相比,他在实务上差得着实有些太多。
在能力限制之下,他不但在皇上面前失了先机,更还在回到文渊阁后失去了对场面的控制,若非朱慈烺实在找不出替自己把住首辅位置的人选,只消今日这一遭,他钱谦益的首辅之位怕也就是坐到头了。
话到这里许有人会觉得事实并非如此,不光袁继咸这等拥有封疆履历的大臣能够胜任首辅,哪怕如马士英这个犯过大错的奸佞也可暂时充任,又如何能说朱慈烺手中无人?
只是依着现下情形来看,朱慈烺与文官之间的矛盾必定会随着他的各项施为而逐渐激烈。
若是有朝一日矛盾爆发,他有把握能让钱谦益成为压制文官的抓手,却一点都不觉得袁继咸和马士英这两个会背叛文官集团。
这般情形之下,钱谦益便是再无能,朱慈烺却也只能将其放在这个位置上了。
所幸,钱谦益只是欠缺实务经验,并非天生愚笨,听了这么一阵,又如何不会对自己的想法再做些调整?
“依老夫所见,二人都不该召回。”
话音落下,马袁二人自是一愣,其后还不见马士英怎样,袁继咸便焦急地说了起来:“阁老,一地分置两督乃是取祸之道,互相掣肘之下又怎能凭着残兵挡住张献忠?!”
这一点袁继咸清楚,马士英更是清楚,所以他们从头至尾便一直将争论焦点放在该召回哪个上,却从来未曾想过将二人一同留在川黔。
在原本的历史上,由于南明小朝廷一路溃败无有半点精力关注地方各事,所以置了两个四川总督的事便一直未曾得到纠正。
在这样的情况维持了近一年之后,川中各将终因命出两地而无所适从,待到张献忠身死,清军大举来攻,川中十数将却已各自为政,清军便也轻易取了天府。
“季通误会了,”待见袁继咸情绪有些激动,钱谦益却是将笑容挂到了面上,其后他又看了眼一言不发的马士英,才又接着说道:“老夫又怎不知令不同出会让各将无所适从?只是瑶草所虑亦有道理,所以老夫便想着让王应熊撤出川黔,以编练新军为名驻于夔东。”
话音入耳,袁继咸自是在脑中回忆起有关夔东的信息,而马士英也目光闪动,显然亦处在思虑之中。
所谓夔东指的便是夔门以东的大片区域,而这夔门又是入川的重要隘口。
若让王应熊在此练兵,自不必担心川中各将因两个上司而无所适从,更为难得的是,一旦川中有变,朝廷也不至没了应对之法。
大意了!
钱谦益话音一落,马士英心中便不由生出了这般念头。
今日钱谦益的表现可谓露了软处,在其已然失分的情况下,马士英自将主要对手当做了袁继咸,可谁曾想他在这里与袁继咸耽搁了许久,却让钱谦益稳住了自家阵脚。
这般情形之下又怎不让将夺回首辅之位当做目标的马士英心中懊恼呢?
事情到了这里,三人自也没了再辨下去的道理,其后钱谦益领头,马、袁二人紧随,大抵也就半柱香的功夫,他们便再次踏入了乾清宫的范围。
“咦,魏国公?”
才一踏入宫门,他们便见徐胤爵迎面而来,只是这位受命统揽江防诸事的国公一脸愁容,却不知是不是在陛下那里吃了挂落。
“哦,是三位阁老啊。”
乾清宫前有着大片空地,在三人看见徐胤爵的同时,他们的身影自也进入了其视线之中。
其后几个人一番行礼,一番客套,可当分别之后三个老家伙却不由相互看了一眼。
“莫不如再等等吧。”
马士英想得明白,既然徐胤爵的面色不怎么好,那么陛下的情绪自也不见得会好到哪里。
这般情形之下,他们三个若是直端端地装上去说不得还会吃了挂落,倒不如回到文渊阁登上一阵,待陛下情绪好些再来禀报。
对此,钱谦益倒是无所谓,可当他正要出言应承,却听袁继咸的声音抢先传入了耳中。
“军情紧急,如何能容得耽搁?”
“季通言之有理,此事宜早不宜迟,我等还是先将所议报予陛下再说其他吧。”
墙头草!!
眼见此等情形,马士英自是一阵腹诽,可腹诽归腹诽,他总也不能一个人返回让这两个前去揽功,如此一来,他便心中再是不顺却也只能屈从了二人的意思。
片刻之后,三人来到乾清宫前,可在让小内监进去通禀之时他们三个却都不由心中一沉。
这些小内监具都眼眶发红,似乎是将才哭过。
若一个哭过,大抵便是受了责罚,可若全都哭过...........
怕是要挨挂落了!
心念及此,三人皆都添了些小心,待到内里传来召见之声,他们这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其实按着他们对陛下的了解,倒也不觉得他会让自己这等老臣下不来台,只是先前的魏国公的满脸愁容再加上这几个发红的眼眶却不得不让他们小心一些。
说到底,似他们这等身份的臣子,若是陛下给些暗示都该主动请辞,又怎能将自己置于那等尴尬境地?
他们入殿之时,恰好朱慈烺正在用膳。
其后一番见礼自不必说,就当钱谦益打算将所议之策上报之时,却听朱慈烺直接朝身侧说道。
“周全,添碗筷,阁老们的午膳便与朕一道用了。”
“谢陛下关心,文渊阁那边已经备好了。”
“无妨,饭食还是得按时用过才好。”
陛下既已这般说了,他们三人便也不再一意推辞,待到三人分坐于长桌末尾,朱慈烺便指着盘中的菜说了起来。
“这个味道不错,让三位阁老尝尝。”
“那个对脾胃不错,三位阁老多用些。”
“哎呀,你们才用这点,又哪里的精神为朕分忧?”
半晌之后,满满一桌子饭菜被用掉小半,就当三位老人家有些腹胀,不住思量怎样避过陛下的推荐之时,朱慈烺却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先前太后为朕选妃一事,想来三位阁老都知道吧。”
嗯?缘何提到这个?
嗯?难道魏国公愁容满面便是因此?
嗯?情况不对,得小心些。
话音落下,袁、马、钱三人心中立时生出三个不同的念头。
当初邹太后将徐绍月收到身边的目的虽不是众人皆知,但他们三个身为大明最顶尖的文官,哪怕当是不知,却也少不得在后面会听到些风声。
只是话题这种东西向来都带有极大惯性,所以当朱慈烺将话题生生扯到此事上之后,他们三个自然会多思量一番。
可话说回来,朱慈烺脑中存着诸多有关皇帝的八卦,体现到谈话之中便会显得有些天马行空。
这般情形之下,哪怕他们三个都察觉到了不对,可由于信息的缺失,又怎能猜到陛下说到这话的真正用意?
“老臣倒是听过一些,”说到这里,钱谦益顿了一下,似是在脑中思索相关信息,又似只是单纯一顿:“怎奈一直身处应天,所知着实不多,便也只能等着喝陛下喜酒了。”
说完,钱谦益坐在椅上朝朱慈烺微微躬身,随后便面带笑容将说话的权利留给了其他人。
“哎呀,此事若定,朝局必然大稳,却不知是哪家女儿有这等福气啊?”
随着袁继咸的话音落下,便到了马士英该发言的时候,可他在那两个说话时已然思虑了数轮,待到现在不但已察觉到了里面的风险,更还意识到自己被钱谦益坑了一下。
这般情形之下却也只能用放下碗筷,擦拭嘴角来拖延时间了。
乍一看来,这只不过是个闲话,可皇帝和三个内阁大臣之间怎可能会有闲话?
若再联系到先前那个愁眉不展的魏国公.............
是陛下不满意徐家女?
不对,陛下不但见过那徐家女,更还曾与她赏过荷花,若真对其不满,又怎可能如此施为?
是陛下不满于太后插手他的婚事?
也不对,爱屋可以及乌,恨屋亦能及乌,若真不满,自也不会对徐家女那般。
可这又是为何呢?
不过三两个动作的功夫,马士英脑中思绪又转了数轮,只是任他如何去想却也搞不明白这一问到底剑指何处。
如此一来,他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老臣之前一直在杭州,对此事倒还有些了解,太后属意魏国公独女,亦将其收在身边调教了些时日,就是还未来得及告知陛下,却是臣等疏忽了。”
“嗯,”待听三人答完,朱慈烺也为多说,只是缓缓点头,可当三人心中疑窦丛生之时却又听他接着说道:“马阁老,不知当初太后属意共有几人?”
话音落下,钱、袁二人虽还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可除了无法在明面上改变的视线之外,其余的注意力却都放在了马士英身上。
到了这会,哪怕在此等情事之上略略迟钝了一些的袁继咸却也发现了其中的诡异之处。
他自不知道陛下对那徐家女持着何种态度,但只从徐胤爵将才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和陛下这看似没头没尾的问题上,他也能轻易看出其中定然存着某些不为人知。
当然,这不为人知也不见得全是坏的,但在官场之上万事需得不虑胜先虑败,现在谁都还搞不清其中缘由,又怎会轻易出手?
幸亏有马士英在前面顶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