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尊!府尊!大事不好了!”
随着一声极为慌张的呼声,本还斜靠在床榻上的广州知府宋应升不由皱起了眉头。
他乃是江西奉新人,幼时曾与弟应星在族叔家塾中就读,许是因他兄弟二人醉心于自然科学的缘故,数岁能韵语,且能过目不忘的两兄弟竟在会试之中屡次不第。
倒也是大明未曾埋没这对兄弟,在崇祯年间,二人分别通过吏部铨选入朝为官,其后各自仕途却也还算平顺。
可于这纷乱时节,个人的运势又能起上几分作用?
就当宋应升调任广州知府数月之后,崇祯自缢、清兵入关,其后大明局势一日坏过一日,待到弘光被俘的消息传来之后,心系社稷的宋应升便在忧愤之下一病不起。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前些日子虽陆续传来了江南局面得先帝太子力挽狂澜,可他病体已沉,再加上丁魁楚平乱受挫,更也就不能理事了。
“喊什么!”
闻得仆人呼喊,病怏怏的宋应升也只是稍稍抬了抬眼皮,而在一旁奉药的管家却往外快走两步,待出了卧房便压着嗓子厉声呵斥了起来。
换做旁的节里,一个小小仆人挨了管家的训斥自得噤若寒蝉,可谁曾想,呵斥之声传出,那家仆非但未有收敛,更还拽着管家衣袖连道了数声。
“管家,出大事了!进城了!进城了!”
话音入耳,那管家心中顿时嘡地一声。
难道丁魁楚败了?
若真如此.............
心念及此,管家不由将那家仆往外拉了几步,待与卧房有了些距离才低声问道:“是靖江王入城了?”
“不是,是太子殿下。”
丁魁楚在奉何方为正统的事上态度暧昧,连带着广州城里也有不少实权官员左右摇摆,但宋应升素有忠君报国之心,在获知北方情况后便力主奉先帝太子为正朔,甚至还不惜拖着病体前往总督衙门试图说服丁魁楚领兵平叛。
所以当“太子”二字自那家仆口中说出之后,管家便直接出言讽刺道:“哼,你换嘴倒是换的利索,却不知那太子会不会给你任个大将军。”
“不是靖江王,是真太子!北面那个!”
“胡说八道!江南两广相隔何止千里,哪怕殿下刚一知晓广州情势便直接发兵却也得............”
听到家仆的解释,管家立时便出言驳斥,可当他正准备用路程时间的关系来作为自己的论据时却直接愣了一下。
时间上似乎差不多啊。
心念及此,管家却也顾不得再多说什么,快走两步便直接往卧房而去。
“出了何事?”
管家方一踏入房门便听到了宋应升虚弱的问话声,但他却未直接应答,而是等走到榻前才轻声说道:“老爷,方才有人禀报,说太子殿下派来的援兵将才进城。”
“莫以虚言诓我,”
话音入耳,宋应升不由一阵苦笑,其后他似是觉得有些累了,便试图用手将身子撑起来一些。
只是此番重病远甚寻常,他一个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书生缠绵病榻已有数月,虚弱不堪之下这一番尝试竟未曾得逞。
“若丁督真挡不住逆贼,我便以身殉国,尔等也勿要白费心思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隆武殉国之后,宋应升眼见大明再无希望便直接服毒自尽,而在这个时空,大明的整体局面虽然要好上不少,可广东的局势却要糟得多。
如此情形,宋应升既不愿为靖江逆贼所获,又知自身病体无法远行,所以便早早备好毒药,只等广州城破便要慨然赴死。
由此,当他听到管家之言后,也便以为是在通过这种方式劝他放弃自尽。
只是............
“老爷,隔壁来人了,说是太子殿下已入府衙,问您身体如何,可能前去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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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朱慈烺的到来,漫说广州,便是整个两广大抵也是无人料到的。
一方面,根据前番杭州来人所言,太子殿下虽在江南之战中获取了主动,但清军仍有数路大军,却也不非无有还手之力。
另一方面,大明于海事上虽也非一无所知,但说到底,其思维方式仍是以陆权为主,哪怕如沈廷扬这类人也在海路方面做过各种尝试,可论及具体也不过只是沾了些皮毛而已。
所以当那庞大的战船编队在广州码头靠岸之时,虽也有不少人看到了高悬于战船之上的太子大纛,但绝大多数人却还将其当做了郑家的舰队。
这倒也在朱慈烺预想之中,说白了在东南沿海一带的人看来,整个大明除了郑家又有谁能组出这般规模的舰队?
误会..........真正是误会。
论到海船,的确无有势力能比得过郑家,可朱慈烺此番南下几乎都是靠着海岸航行,在没有遇到大风大浪的情况下,这些大型内河战船自也能勉强当用了。
说来也是可笑,原本朱慈烺以为两广正遭战事,广州城必定戒备森严。
可谁曾想,从船队靠岸到大兵入城,这足有一个多时辰的功夫里,除了码头上的苦力头子曾来问过要不要雇人之外,广州城的守军竟连半点反应都没能做出。
意外吗?
大抵是有些意外的,但转念一想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广州这地方于大明这等陆权帝国而言便是安全到不能再安全的地界,除开先前红毛刚起势的时候曾试图以战船强闯江口之外,便连早年间倭寇闹得大时也未曾祸害过这里几次。
当然,这只是大面上的缘由,论到细处,广东的兵马自也和大明各地有着一般的情形,否则在原本的历史上,李成栋又怎可能只用了些扮成明军的兵卒便轻易夺了广州?
话既说到这里,便容我再扯上几句。
在原本的历史上,隆武被杀之后,南明官员便分为了两支,一支奉桂王朱由榔为帝,另一支则奉隆武之弟,唐王朱聿鐭为皇。
其后双方在广东展开厮杀,竟只管与自家人拼死拼活,却对尾随杀来的清军毫无防备。
后面的事自也不用多费笔墨,总之就是李成栋派了一军假称援兵,广州城就落在了清军手中,而唐王朱聿鐭的小朝廷立国不到月余也便随着广州的陷落被一网打尽。
对于此事细节,朱慈烺大抵是不太清楚的,但凭着他能未遇半点阻碍便入了广州,想来也当能在心中有所还原吧。
“启禀殿下,广东布政使顾元镜求见。”
朱慈烺入城的动静虽然闹得很大,但他在知府衙门里等了好一阵子才见到了第一个广东的高级地方官。
对此,他倒也没什么不满,说到底大明官员的办事效率也就这样,若真都是干练之人,他又怎能如此轻易便入了广州城?
“宣他进来吧。”
话音落下,自有宿卫外出领人,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便见一身着大红官袍的中年官员阔步走了进来。
“臣,广东布政使顾元镜拜见监国太子殿下。”
“哦?你们广东的官还认本宫是监国?”
若换旁的官员至此,待听到太子殿下这杀气腾腾的言语,哪怕不吓得以头抢地,少说也得打上一个激灵。
可出乎朱慈烺意料的是,当他话音落下之后,那顾元镜虽还跪在地上,但不论其动作还是神态却都似听不出这番话里的杀机一般。
“回禀殿下,您乃先帝亲立太子,本就是继承大统的最佳人选,更何况您还力挽狂澜,转了我大明颓势,微臣身为大明之官,身为浙江籍贯,又怎能不认您是我大明正朔?”
“既如此,那缘何迟迟不见贺表?”
“回禀殿下,微臣虽力主先上贺表,但有靖江逆王在侧,丁部堂还是觉得应当先将其剿灭再以此来贺殿下行监国事。”
嗯?
和丁魁楚有矛盾?
人家都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朱慈烺既非痴傻,又怎会听不懂言外之意。
广东此地与其他不同,这里虽然因着贸易而经济发达,但终归只是东南边陲之地,所以自隆庆之后也便不再这里设置巡抚一职。
如此一来,顾元镜这个布政使便不似其他拥有巡抚的省份,需得亲身体会总督的威压,长期以往下来,能和丁魁楚合得来才真正小看了大明的官员设置。
“平身吧。”
“谢殿下。”
既和丁魁楚有矛盾,那朱慈烺自也不会再吊脸子,可当他正打算通过顾元镜了解广东之事时,却听其人率先说道:“殿下于江南之作为真可谓中兴之君,据微臣所知江浙百姓皆是有口称赞啊。”
很明显,这是在拍马屁。
但按着常理来说,顾元镜既已表了忠心,那便应等着太子殿下相询,却不该再画蛇添足。
此等情形既然不合情理,那他这般施为定是另有缘由,所以朱慈烺便是再着急想了解广东局面,但也不由耐着性子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
“哦?不知爱卿远在广东,为何对江浙之事如此熟悉?”
“回禀殿下,微臣乃是浙江乌镇人,鞑子被您击退之后曾收过家中报平安的书信。”
哦~~~~~~~~~~~,是自己人啊。
看看朱慈烺小朝廷的组成,其中虽包纳了各个派系和各个省份的官员,但江浙籍的却在里面拥有不小的势力。
在这个年代,籍贯便能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你的派系所属,而把江浙视为基本盘的朱慈烺自然会得到顾元镜的天然好感。
这却不是胡吹贸撂,马士英当政时,贵州籍官员便受到了其大力支持,再早一些不论崇祯或是天启皆是哪个省的当了政,哪个省的官员便在朝中得势。
说白了,此等年月,同籍、同窗、同年皆是拉帮结派的有力凭据,却也甚少有人能够免俗。
“嗯,说说吧,丁魁楚到底把仗打成了什么样子?”
既明白了这些,朱慈烺说话时也便直接了许多,在这等节里,既已有人主动靠拢,他说话若还是遮遮掩掩却也有些将人往外面推的意思了。
“回禀殿下,丁部堂原打算对那靖江逆王虚以应付,待靠近梧州之后再以雷霆之势破之,可也不知是何处露了破绽,那逆王竟先动手,部堂这便先败了一场。”
一场?
还有二场三场?
心念及此,朱慈烺也就知道这两广战局似乎不是那么简单,随即他便又将身子往前靠了一靠。
“败后,丁部堂本是打算在封开阻敌的,可谁曾想逆王军中似有能征善战之人,丁部堂才退到封开,那叛军便已杀至,其后几番都是如此,直至肇庆部堂才稳下了阵脚。”
能征善战之人?
闻言,朱慈烺不由在脑中搜寻了起来,可这么繁杂的一部历史,他也只是记了个大概走向和稍稍出名一些的人物而已,又怎么可能寻得见西南的能征善战之人?
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虽不记得什么能征善战之人,但却知道这一仗双方的兵力似乎都不过万。
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能先稳住广州一带的局面,凭他手里的数千精锐打一个靖江逆王却也不当是什么难事。
想到这里,朱慈烺也便不再纠结什么能征善战之人,又和顾元镜说了几句,他便准备先以这广东布政使为依托,将广州的局面稳定下来再提兵西进。
“城中还有多少兵马?”
“这个............”
“你怎连这都不知?”
“禀殿下,微臣.......微臣主理民政,军事却都是丁部堂的权责啊。”
话说的自然没有问题,布政使一职主管一省之行政和财赋之出纳,而兵马之事要么归于总兵,要么归于总督,他不知道城中到底有多少兵马却也是寻常的。
可到了哪个节里便得说哪个话。
现在大明各处皆生战乱,他堂堂一省主官便是无法插手总督权责,但寻几条路数了解一些却有什么难的?
这大抵又是个绣花枕头吧。
心念及此,朱慈烺不由在心中将稳定广州的难度提升了一些,可当他才要再问些什么时却又听堂外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禀殿下,微臣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