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
兵部大堂
自太子殿下脱困之后,这地方便成了诸臣料理公务的场所,大抵也就带了点文渊阁的意思。
只是现在“文渊阁”能够真正掌控的也仅应天一地,“阁臣们”多少也就有些无所事事了。
不过这样的情况从前几日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整个江南的战况在杭州汇总之后又顺着水道传至应天,诸般心思自然也就起于各人之心了。
“我等虽还困于应天,可该担的担子总还是得担起来,总不能太子殿下在前方杀敌,我们这些从最初便随在身侧的人却连半点忙都帮不上吧。”
钱谦益说这些时显得痛心疾首,似乎对那几个的“不作为”感到极其失望一般。
实际上,外间的消息刚刚传来之后他便已经在私下里与各人都谈过了,可几个关键人物却都未曾给他半点积极回应。
待到最后,钱谦益也没了办法,只能将所有人聚了过来,尝试给那几个油盐不进的家伙再施加点压力。
不过说是所有人,但弘光出逃后的那多半日功夫,应天诸臣其实已经跑得差不多了,除去自己作死的梁云构之外,能够出现在这“文渊阁”里的其实也就寥寥几个而已。
“阁老说的极是,早先殿下无人可用时我等都是出了大力气的,没道理局面好转却被那帮跑了的占了先机!”
话音落下,堂中的立时便有人出言应和。
说话之人乃是刑部侍郎朱之臣,作为应天硕果仅存的两个侍郎之一,他自然拥有参加此次会议的资格。
此人历任德安知府、贵宁副使、江西布政使,素以清廉着称,但在那夜各臣汇于赵之龙府邸时他却也未明确表态,大抵也只是准备随波逐流而已。
其后,朱慈烺掌了应天,他这个刑部侍郎倒也安稳,除了帮着钱谦益处理些城中庶务之外却也未曾像那梁云构一般给太子殿下添堵。
总的来说也就是个体制内将明哲保身放在第一位的寻常官僚。
可今日他的表现却有些一反常态,在钱谦益说完之后他便第一个跳了出来。
缘何?
利之所趋罢了。
不管当初留在应天的这些人到底打着何种算盘,但从现实情况来说,他们的确是陪着太子殿下度过了一段极其危险的时光。
若是之后无有意外,他们这些人一个个都是正儿八经的从龙之臣。
可天不遂人愿,随着江南战局的变化,太子殿下在杭州做了好些大事。
如此一来,不但他们的从龙之功似有要被摊薄的趋势,便连中枢的地位将也要被杭州那帮贪生怕死之徒所取代。
这般情形之下,以钱谦益为首的应天文臣们又怎能不急得跳脚?
只是这些人都很清楚,在数次大战之后,仅凭他们已然无法和杭州抗衡。
由此,拉拢在太子殿下心目中占据相当地位的某些人自然也就成了当务之急。
前期的试探钱谦益已经做过了,效果并不是太好,那几人不是假装听不懂便是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是不打算掺和到这件事里。
若非离了他们,实在没有把握夺得对中枢的控制权。
素来要面子的钱老先生大抵也不会以这种图穷匕见的方式进行逼迫。
朱之臣这应天唯二的侍郎自然也就不会充当马前卒,主动出面替“阁老”将局面直接戳破,以此来逼某些人正面表态了。
只是“阁老”的面子终归还是要重要一些,哪怕谁都知道朱之臣这般说辞都是受了他钱老先生的授意,但该维持的气度却还是得尽力维持着。
“朱侍郎此言差矣,我等能坚守应天又如何会是栈恋权位的?若非南边那些人实在不可信任,便是将官位全都让出又有何妨?”
钱老先生说话时显得忧心忡忡,似乎真的是担心朱慈烺被杭州那些贪生怕死之徒给蒙蔽了,而那朱之臣虽不知是不是会腹诽不已,但在嘴上却也只能应承。
“阁老所言极是,下官失言了。”
言毕,朱之臣回身往椅子中一坐,随后便也不再说话,只如泥塑木雕一般。
华夏传承了数千年,无论何时都将堂堂正正奉为行事准则。
当然,堂堂正正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但这却不妨碍华夏文明之中由此而生出一种对阳谋的崇拜。
这种崇拜深入文明骨髓,映射在官场便形成了一套独特的逻辑。
这套逻辑素来追求一个形势如此不得不为,参与其中的人通常都清楚的知道各方的获得与付出,哪怕自身利益受损也会在大势作用下心甘情愿。
所以,诸般斗争、交易都尽最大可能是在无声无息之间完成,讲究的便是一个不说破,更不会将其落于纸面。
若非真的身在局中,漫说看懂其中关窍,便是连其间话语都会显得云山雾罩,就似说出来时便不准备让任何人听懂一般。
“嗯,言辞有失倒也不算什么,于大节无愧方为正理。”
钱谦益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的解围,其后便将话题转到了战事上。
与朱慈烺和武将不同,钱谦益在梳理近期战事时的关注点却是偏向于后勤、功赏和善后上。
所谓权力之争说白了就是争活干。
谁捞到的活涉及面广、掌握的资源多,谁手中的权力自然就要大上一些。
不过这些人也不是新入官场的雏,他们自是明白朝廷的权力不可能全都落在自己手里,所以提前梳理一番,明确重点要点就是必要必需的了。
后勤自不必说,交战之时大军全凭杭州以及浙南供应,哪怕现在战事正逐渐北移,但应天城外还有数万清军围着,所以钱谦益等人便是想要插手却也是有心无力。
余下的便是功赏和善后了。
理论上来说,这功赏自然得由中枢说了算,可自打那梁云构被处理掉之后,这应天的兵部便只余了小猫三两只。
更何况这几场战役都是由太子殿下亲自指挥,而且参战部队还都是南面的人。
若是应天真将议定功赏的差事捞到自己手里,倒还成了一团甩不脱的麻烦。
在旁人看来,将功赏之权拿到手里便能以此拿捏诸将,进而使其立场有所偏向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
可梁云构之事摆在眼前,应天的这些人又有哪个还有胆子克扣兵将们的功赏?
既然不能克扣功赏,又凭什么拿捏人呢?
倒不如直接将这事丢出去,说不定还能看上一番好戏呢。
当然,等到真正在殿下面前商议这些的时候,该做的样子他们自然也会做出,要是不让南边那些墙头草耗尽力量,等到真正的目标出现时岂不又得多费手脚?
是的,应天这些人的目标就是善后。
切莫以为这善后既不掌握钱粮,又不掌握军队,似乎是个纯粹的苦差事。
但明白内情的人却知道,这可是将手伸到江南的绝佳机会。
旁的都不用多说,光是甄别地方官员这一样便足以让某个派系成为在朝中屹立不倒的存在。
“所以老夫认为,中枢还是得将重点放在善后之事上。”
巴拉巴拉说了一通,钱谦益以这句话为本次会议定了调子,待到朱之臣这些人表示赞同之后,他便将头转向了今日正主:“未知越中丞和徐祭酒意下如何啊?”
党争!
虽然越其杰一直在地方当差,徐瑜一直在应天太学任职,但对于这两个字他们却是清楚到不能再清楚。
自嘉靖年间开始,各色派系便你方唱罢我登场,待到崇祯年间阉党覆灭,皇权爪牙被削得一干二净,这党争的本质也便从文官和皇帝的斗争变成了文官内部的事情。
现在这般情况,他们自然明白党争的雏形已然形成,作为在朱慈烺心中拥有独特地位的人,他们又怎会掺和到这些事里?
可哪个人又能随心所欲呢?
今日钱谦益将事情做到这个份上,作为社会关系的总和,他们又怎能自绝于这些“共过苦”的同僚呢?
“阁老,您的意思我都明白,但太子殿下心如明镜,有些事切不可做的太过,还是得以大局为重啊。”
越其杰的想法其实也不复杂,说白了党争这种事谁又能挡得住?
只要在其过程之中注意分寸,太子殿下大抵也是会乐于见到的。
所以在避无可避之后,他其实也只能做出妥协了。
“哎呀,越中丞说的哪里话,若非南边那些人实在不可信,老夫其实也乐得安逸啊。”
闻得越其杰之言,钱谦益自是笑得如一朵花一般,随后他便将目光投向越其杰身边,等待徐瑜表态。
“既然阁老明白分寸,那老夫自也是愿意为殿下分忧的。”
“好!好!好!”钱谦益连道三声,随后便打算为这次成功的会议做个总结陈词,可他这边还未组织好语言,自门外却传来了一个声音。
“咦?今天还来的全,倒也省的我再跑了。”
随着话音的传入,诸臣都将目光投向门口,随即便见身形高大的徐胤爵正在往堂内走来。
这帮子勋贵,当真是不识礼的。
钱谦益腹诽一声随即便自椅中起身:“国公今日如何有空来这兵部?”
此次会议他并未邀请徐胤爵。
从表面上来看这是钱谦益守着大明的传统,做到了文臣勋贵同朝而不相交。
但实际上,他们这些人比谁都清楚太子殿下对兵权到底有多么看重,在有梁云构这前车之鉴的情况下,也便将其忽略了。
“昨日我接了殿下军令,但思来想去总还是没有头绪,这不才来寻几位一起参详参详。”
说着,徐胤爵便寻了个空位置坐了下来,待到众人都将注意力转了过来,他才又接着说道:“殿下命我设法牵制住城外清军。”
“啊?!”
话音落下,各人心下都是一惊,有那心理素质差些的甚至都叫了出来,看向徐胤爵的目光不由带上了些同情的意思。
你道为何?
乍一看来,应天城中有数万被殿下调教过的卫所军,亦有数万训了近两月的民壮,指望这十余万人马击败城外清军虽不可能,但若只是将其牵制当不至于如此。
可那些卫所军到现在还连千户都未曾配全,民壮们更只是以小旗队的编制进行训练。
说白了这十余万兵马就是一锅豆花,做做样子大抵没什么问题,可要是想带着他们执行大规模作战任务却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
如此情形之下,各人看向徐胤爵的目光中带有同情自然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了。
“公爷,我等都没带过兵,便是有了主意也都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啊。”
万不可多言!一定要撇清关系!
这是钱谦益的第一反应。
朱慈烺不在的这一个月,他们也都摸清了军中的具体情况,自然清楚用这样的队伍去牵制鞑子大抵是要吃败仗的。
知道如此,他们恨不得立时便将徐胤爵请出去,又怎会冒着担上风险的可能“帮着参详”?
“哎~~~,这却难办了,”见对方的好手不打算伸到这磨眼里,徐胤爵长叹一声便又诉起了苦来:“城上的兵马还需卫戍城池,却是不能轻离,那些民壮虽已训得,但装备不全........”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但谁知道他后面的话一定会是“又怎能牵制住鞑子”。
“公爷缺什么就说,老夫让兵部那边省些流程,定不会耽搁战事!”
“这...........”
“公爷放心!这些时日,武库司已然置办了不少军械,便是有些不足数,断也不会耽搁战事!”
“哎~~~~!”重重地叹了一声,徐胤爵似是已明白钱谦益不愿插手,随后他双拳一抱,紧接着便直接往外走去:“既然阁老不愿帮着参详,那我也就不打扰了!”
看着离去的身影,钱谦益自是长长舒了口气,可徐胤爵方一踏出兵部便于面上挂起了笑容。
只是他这笑容方才升起,耳中便传来了侍从的禀报声,随即有些揶揄的笑容就变成了苦笑。
“公爷,那梅春又来请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