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刘衎在婚礼上晕倒,太皇太后王政君就匆匆过来看过一次。
刘箕子初入宫时由于年少拘谨。
对王政君虽然恭敬,但是毫无亲近之举。
随着年岁增长,更是多了几分少年人的倨傲倔强。
所以王政君对这个便宜孙子,也无甚好感。
走过场似的过来探望一次。
然后每日就只安排一个小黄门,传报太医诊断的脉象罢了。
能够上资格来驾前一探的公卿们,集体过来落了一回泪之后。
就都各怀心思地回家准备后手去了。
眼看着皇帝两三天未醒,估计情况不妙。
内殿侍候的宦官宫女们也越发懈怠。
虽然之前也没怎么把小皇帝当回事,但那毕竟是皇帝,表面的恭谨还是要的。
现在面对一个马上要变死皇帝的傀儡,这些人精们哪还会去浪费心思。
这两天服侍在榻边最多的,就数新晋皇后王嬿和老宦官黄德了。
太皇太后王政君见小皇帝生命垂危,想起了宫里还有当年送他过来的老人。
就开恩把黄德调来皇帝身边。
许是为了让小皇帝,走的心安一些吧。
王嬿年纪尚幼,受父亲和祖母逼迫进宫。
一天皇后还没当,眼看着就要做寡妇。
她这两天痴傻地坐在榻边,看着这个已经是名义上的丈夫。
感觉命运真的对自己太残忍。
生在看似风光,人人羡慕的大司马家。谁能知道这风光背后的痛苦。
王莽一心只想着上位争权。
平日在外总维持着谦恭和善的形象,但是回到家里,对家人却永远是严霜冷眼。
特别是对嫡出几个子女管教甚严。
唯恐他们做了出格之事,败坏自己的名声,影响了仕途。
王嬿只有在温柔的母亲身边时,才能感受到身为小儿女的幸福。
但是自二哥被父亲逼死后,母亲也变的郁郁寡欢。
现在刚刚完婚,自己的丈夫就变成这个半死不活样子...
老黄德不管其他的,这两天一直趴在皇帝榻边含泪絮叨着。
自打被太皇太后开恩调来皇帝身边,看到了面色苍白气若游丝的刘衎后。
他就不再在乎任何人了。
如果刘衎不幸大行,他是铁了心是要跟着去的。
黄德是中山王府的老家奴。受族人所累,自小便被净身从边地送往长安。
九死一生到了皇宫,习得礼仪后又随众小宦官被分派各藩王处效力。
到了中山王府,黄德为人机敏忠心,成为刘衎父亲老中山王刘兴身边的贴身内侍。
世子刘箕子出生刚满周岁,父亲刘兴就去世了。
当时悲痛欲绝的黄德欲随主尽忠。
王后卫氏怜他忠心,就安排他负责照顾刚刚袭爵的新中山王刘箕子的起居。
算是让他重新担起一份责任,也打消了他寻死随主的想法。
从刘箕子一岁时,他便每日侍候左右。
小公子蹒跚走的每一步路,咿咿呀呀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后来公子年岁渐长,开始跟着王府的先生们识文习字。
每到冬天黄德必安排侍女把书房的兽炭燃的足足的,唯恐公子着凉。
到了炎暑,冰窖里的冰块也是断断不可少。
几岁的孩子难免调皮惹事,有时刘箕子闯个小祸,卫后发火要责罚他的时候。
黄德总是像个护仔的母鸡一样,匍匐在地率先请罪,弄的卫后是哭笑不得。
刘箕子为此也少挨了不少责罚。
前年随刘箕子到长安进宫后,黄德被分派到外宫做了杂役宦官。
想见皇帝一面难如登天。
偶然只能趁着刘箕被抬去上朝时,远远的看上一眼他的鸾驾。
后来皇上婚礼上昏倒,太后准他近前侍候。
望着昏迷在御榻上的公子,黄德心如刀割。
两三年未曾这么近的看着公子了。
公子的面庞渐渐脱了孩童的稚嫩,越发的像先王和王后了。
这两天除了偶尔有外臣进来探望,需要回避外。
黄德都是跪匍在榻前,低声絮叨着刘箕子小时候的往事。
从他一岁多开始。
到莫名其妙得被选中来当皇帝之前的一幕一幕。
王嬿就痴痴傻傻的跪坐在边上,想着自己的心事。
有时也听听黄德唠叨这小皇帝从小的点点滴滴。
王莽倒是每天过来探望皇上,到了后就会屏退其他人,只留下王嬿。
人们已经习惯了王莽“谦恭忠心”的表现。
只有王嬿和塌上的刘箕才知道。
他进来后是什么样子,会说些什么。
随着王莽的脚步走远,宦官宫女们鱼贯进入大殿。
众人进得殿来,望着怔坐在榻前,面带泪痕的皇后。
不知道刚刚大司马进来时,发生了什么。
在殿外远远地似乎听见过一两句争吵。
但是,谁敢去上前多事?
宦官宫女分列两边,静静站定。
黄德默默移到榻前,两眼空洞地跪坐在王嬿对面。
这两天该说的话,感觉都唠叨完了。
若不是每次膳房给皇后呈餐时,王嬿都逼着这个夫家的老奴喝些粥羹。
也许这个老宦官已经站都站不起来了。
膳房的宫人怜他忠心,也没禁他在驾前饮食。
再说对于将死之人,人们也不会和他计较太多。
此时刘箕准备不再假装昏迷。
既然上天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就不能白白浪费老天的好意。
虽说理论上,这原主刘衎还只有年把的活头。
但是穿越这事都发生了。
一年后的结局能不能改变,也未可知。
现在想通了,要爬起来抖抖皇帝威风也不容易。
上一世看小说里人家穿越,有自带系统的,有金手指技能包的。
甚至还有带着大仓库,搜索引擎之类,忽忽悠悠地跑到古代潇洒走一回的。
再不济,也能合并个宿主原来的记忆。
到了自己这,咋就不一样呢。
别说什么物资库,金手指了。
这两天想破脑袋,也没有一点关于小皇帝原来的记忆。
现在这具少年皇帝的躯体里,完完全全就是上一世那个职场老油条刘箕。
还好黄德絮絮叨叨的,倒是说了不少以前的事。
自己听声音也能大概分辨出经常过来的这几个人。
不管了,先起来再说吧。
主要是..太饿了!
刘箕慢慢扭头过去,微微睁开眼。
不同于上次惊慌的一瞥。
他仔细打量着此刻映入眼帘的这个世界的一切。
榻前二人,一个是身着素服的女孩子,女孩大概十四五岁年纪。
初长成但是依然消瘦的身形,一双削肩,随着微微的抽泣而轻轻抖动。
标准的鹅蛋脸,白皙的面庞上还隐隐可见红色的巴掌印。
翘鼻梁、尖下巴,配上小巧的樱唇。
一双氤氲着水气的大眼睛,尤其让人见而生怜。
虽然身着素服,发髻也只随意地挽着,还是难掩天生丽质。
“这小皇帝还真是好艳福,可惜没命消受。”刘箕心里暗咐。
女孩对面,跪坐着一个年岁约四五十许的老宦官。
一袭稍旧的内宦服,胡乱的裹在身上。
斑驳的白发压在冠下,岁月的沟壑已经刻上了原本应该是胖圆的面庞。
憔悴的有些脱像的面容上。
没留下一丝丝当年中山王府大宦官中常侍时期养尊处优的痕迹。
少女和老宦官垂头默然相对。
稍远些分两排站立的宫女内侍们,蜡像般口问鼻,鼻问心地各付着心思。
一时竟没人注意到,塌上的“小皇帝”已经转头睁眼醒来一会了。
小皇后对面的,应该就是皇帝小时候的贴身太监黄德吧。
好像现在宦官还不叫太监。
不过小皇帝以前都怎么称呼他呢?
算了,直接叫名字稳妥一点。
刘箕想着张开了嘴:“黄德,扶朕起来..”
一声轻呼传到黄德耳边,仿佛炸雷一般。
他跪匍着,急切地爬到御榻近前。
刚刚还萎顿无比的眯缝眼里,闪烁着精光。
“公子,不,陛下 您醒了,老王爷在天有灵,您终于醒了。”
黄德上前紧攥着刘箕的手。
带着哭腔的公鸭嗓因为激动,声音变的有些怪异。
这老太监劲可不小,手被攥地生疼的刘箕暗暗抱怨。
一群老僧入定般的宫女宦官们被黄德一声喊,像炸了群一样纷纷围拢过来。
“统统退下,没规矩的。”一个面容白净,身条瘦高的中年宦官呵斥了一声。
众人醒过神来,纷纷退回两边候命。
中年宦官当下安排了几名宫女,分别去传太医和向太皇太后报信。
然后暗暗向一名小宦官使了个眼色。
那小宦官悄悄溜出殿外,朝一处当值护卫司马的班房走去。
“皇上,您醒了就好。”安排妥当后,中年宦官躬身上前,给刚醒的刘箕行礼。
刘箕不知道这是谁。
只好手扶额头眯着眼,装作还未完全清醒问道:“你是?”
“老奴是张全啊,皇上您身边的常侍宦官。
自打您进了咱未央宫,就是老奴贴身服侍您的。”
张全贴近一点,抬头看着刘箕。
“哦。”
刘箕瞪了瞪眼睛:
“是张全啊,朕还有些头昏,你和一干宫人殿外侯着吧。
哎,等等,先着人去膳房传些菜蔬羹汤。
现在只留下皇后和黄德伴驾,去吧。”
张全一愣,隐隐感觉皇帝怎么和生病前不太一样了。
看到张全愣着不动,刘箕心里也一咯噔。
刚刚注意到张全对小宦官使眼色,就知道这人不是常人。
但是,小皇帝不会混的这么惨吧。
连身边的宦官都使唤不动?
“张全。”刘箕沉下面孔道:“还要朕再吩咐一遍吗?”
“诺…”张全醒过神来。
躬身带着众人唯唯退下。
出得殿门,自安排人去膳房传膳。
王嬿起身缓步移到榻前,有些羞怯地看向刘箕。
卫王后美艳冠绝中山封国,刘箕样貌颇肖其母。
俊俏白皙的面庞,虽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少年的英气也已显现。
虽然这两天看过无数次“昏迷”中的夫君,但是双目对视着还是头一遭。
刘箕深邃的目光中,闪烁着远比实际年龄要成熟的光芒。
王嬿苍白的小脸微微泛红,轻低眼眉躲开了刘箕灼灼的目光。
自己对现在的情况,两眼一抹黑。
这世上看脸能认识的,也就眼前这两位。
对了,还有刚刚那看着不太地道的老小子张全。
老黄德是完全可以信任的。
王嬿根据上世了解的历史来看,应该也靠谱。
靠不靠谱的,也只能孤注一掷。
只靠来了皇宫就下放干杂役的黄德,肯定得暴露自己对现世情况什么也不知道的事实。
运气好的话,可能一直就被当做傀儡圈禁着。
运气不好提前被解决掉,都有可能。
先漏点风给这两个眼前人。
加上小皇后的粉饰,说不定自己能蒙混过去,也未尝不可。
打定主意后的刘箕收回目光,稍稍坐起了身子。
黄德赶紧上前,把丝绸软枕垫在刘箕背后。
“黄德,还有王 那个王皇后。”
“皇上叫臣妾嬿儿就好。”王嬿羞赧地小声道。
虽然自己比皇帝还长了两岁。
但刚刚目光对视的一瞬间,竟然隐约感觉到有种温厚的暖意。
像是慈爱的长者目光里,才特有的那种。
王嬿在眼里只有权力的父亲那,从来没有感受到过。
不知怎地,现在心里还像揣着小鹿一样惴惴的。
“我昏迷了多长时间了?”刘箕故意问。
“回陛下,已经快三天了。”
黄德赶紧应道。
“唉,我也感觉很长时间了。”
刘箕凝视着榻前的两人,拍拍头沉声道:
“我昏迷的这几天,脑子里仿佛飘过了好多事,但是醒来都记不太清楚。
而且,昏迷之前的事情和人基本上也记不起来了。”
“离魂症?”黄德刚要叫起来,赶紧又捂住自己的嘴巴。
刘衎现在这处境,好好的都只能当个傀儡。
如果真的得离魂症变糊涂了,保不齐被圈禁都是轻的。
黄德心里也沉了一下。
“那陛下还能记得什么?”黄德压低声音,轻声问。
“嬿儿是我昏倒那天特别注意的人,是记得的。
还有黄德你,自朕小的时候就侍候左右。
小时候本王是一刻也离不开你,自然也是记得的。
其他人大概有哪些我还勉强记得,但是音容笑貌全无印象。
即使母后的样貌,现在我都有些忆不起来了。”刘箕垂头做痛苦状。
“啊,那怎么办?”王嬿刚刚泛红的俏脸,急的煞白。
泪水立马又盈满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让人看着又爱又怜。
黄德也是老泪满面,一半是急的一半是感动的。
王后都不记得了,还能认出来老奴。
一片忠心,真是没有白付啊。
刘箕赶紧拦着俩人:“都别哭,先听我说。现在我得离魂症的事情,除了你俩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有后宫来人的话,嬿儿先替我问安。我好知道对方身份才能答对。
朝臣那边倒暂时不碍的,我这皇帝拿拿架子也无妨。
再说我之前没有亲政,和朝臣接触应该也不多。”
“嗯。”王嬿应道:“我之前也随母亲来皇宫,给太皇太后问过几次安。宫里人物,大概也能认的差不多。”
“黄德,我会尽量恳求太皇太后,把你留在我身边,之后我们只能随机应变了。”
“诺。”黄德干脆地应了一声。
能留在公子身边侍候,那还怕什么。
看看现在的公子,不仅身子骨比两年前长大了。
这气度也越发的显着沉稳,颇有人主之像了呢。
黄德一脸幸福地想着,心里也轻松了不少。
“陛下,太医到。”殿门外张全高声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