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月将书信完整展开,继续往下看。
陆涺所书越发简明,透彻,他说圣上敕封宋言为光武侯绝非临时起意,相信在不久以后,宋言定会执掌京畿。
此言也表明,宋言并非为太子一党。
御史大夫公孙玄章未登相位,与年丞相固然不会一心。年丞相乃是孝帝亲手提拔,如此一看,宋言与年丞相才是圣意,而圣意又延伸至并州,年婕瑜与霍起的连理枝成为圣意最坚固的盾牌。萧明月想到此,顿觉庙堂之高,高如悬崖。
相比政权统治,她更担心宋言在公孙家的日子会如何。
上一次陆涺信中没有提及若世夫人的四子陆蛮,今封笔墨众多。
信中言道黄河汛期殃及汉地十几个郡县,其中以楚郡最为严重,陆蛮以宋言身体欠佳为由举荐泰安侯陆灏带领劳役前去抗洪赈灾,另外还要修建一座神狮宫殿,而提出修建神狮宫殿的则是太府医所的江医士。这位江医士神之妙手,治好了孝帝多年的头疾,他于不经意间显露望气、观星的才能被孝帝留侍,赏高辰殿,赐名黑曜星君。
蒲歌之前提起过江医士喜好以毒药饲养蛊虫,他也正是四皇子陆蛮从蜀地带回来的练蛊师。
萧明月凝神片刻。
***
她取来笔墨在竹简上写下泰安侯、长明王,二人困于尚林苑。
他们突破禁锢的手法乃是从外打破,四皇子陆蛮与练蛊师江医士联手合击。
宋言居于中,他的位置即将被冲出阻碍的泰安侯所替代。
没有人比萧明月更了解宋言,两兄妹从小行于山野,遇见数不尽的毒蛇猛兽,一个身经百战的人如何能被毒蛇所侵,意外有,有意亦有。
在宋言的旁侧,萧明月写下另一个人名,李遂。
李遂被治罪农官发配交州,想来他已入阵营。
萧明月将几人划入圈中,这是一场紧密而又精准的联合之围。
***
萧明月笔尖停滞,以她对太子一党的了解,只要霍起屹立不倒,与年丞相内外合力,此一层保护坚不可摧。魏后是太子亲母,她与霍氏女眷已然成为各大宗亲家族的中流砥柱,此二层保护亦是坚不可摧。
最后一层,相师蔺仪。
蔺仪处置林夫人身侧那个装神弄鬼的梁仑之景还历历在目,她的手段狠于任何人,也高于任何人。
萧明月在密网之外写下蔺仪,将蔺仪与李遂相连接,这便不再是密不透风的围困。可这并不能撕碎巨网,她过目所有人的名字,最终在泰安侯的身上停下。
若是……
她圈出泰安侯,若是将此人摘除,便是撕开了一道深渊巨口,而能掣肘泰安侯的这世间仅有一人,那就是陆姩。
陆姩的名字落于笔端。
陆姩千辛万苦离开长安回到家乡,应当是不想再与陆灏有任何牵扯,如果自己透露消息去长安,先不说陆灏的动作如何,陆姩此刻暴露视野终不是好事。
眼下天未时,地不利,人难和。
萧明月搁下毛笔,她远在万里之外终难入局,能做的只有保护好陆九莹还有自己。沉思片刻,她拿起尖锐小刀一点一点刊掉笔墨,留下一方独白。随后她又想到什么,起身去木柜中翻了翻,取出蔺仪赠予她的小药盒。
霍宴在后院搬送吃食还未离开,萧明月将其唤至旁处,私语道:“将此物送至东宫,殿下见后自会明白。”
药可救命,意为小心,此药来自蔺仪之手,还看蔺仪。
萧明月知晓陆涺柔软良善,他与蔺仪并不是一路人,但此路若不携手,只怕危矣。
***
夜深时,萧明月与陆九莹跽坐相对。
关于长安,关于西境与漠北,她二人心意相通。
陆九莹更为忧心陆姩,她说道:“你与姩姩相争眩雷,只恐那时她已无容身之地,乌州内堂若不是由伊洛徵掌控,必然要将月灵族人搜寻出来。”
“阿姊以为姩姩可是独木难支?”
“你以为呢?”
“我觉得她并非独木。”萧明月说出内心想法,“起初因阿尔赫烈与月灵族长老相识故而救下姩姩,我相信他们之间有义,但应该不止于此。阿尔赫烈这个人,做任何事情都带有明确目的,他能在孝帝及你我眼下将人救出且送回乌州,没有预备难以成事。眩雷之战,月灵族虽败,但是小河最终并没有拿到驻军管辖之权,他之心术,我或许难以匹敌,可世间没有天衣无缝的谋算,一举一动,都是痕迹。”
“若是姩姩与右将军联手,所欲何为?”
“若是想取乌州,他有的是手段和机会,但是他没有。如果他们真的合谋,究竟要做什么,我暂且也想不明白。”
“姩姩自小寄于镇北侯府,不管是朝堂还是后院,那些明争暗斗于她来说并非罕见。我认为她逃离了陆灏的掌控应该是想重建家园。”
萧明月点点头:“眩雷一别,霍家十八骑在雪道中搜寻多日并未寻到痕迹,想来是有人相帮。”
“会是右将军吗?”陆九莹拧眉,“若是右将军,那伊洛徵会不会也知晓?”
“如果伊洛徵知晓定会告诉你。”
“如果右将军知晓会告诉你吗?”
萧明月顿默,诚实说道:“我不知道。”
陆九莹望着她,婉转说道:“夫妇一心,你二人至今没有交心。”
“姊姊说错了,一心不代表对方没有秘密。如我所是,我利用他的身份进入夏围,诚然,若他不主动示意我亦不会去探寻他的隐秘。我的原则是,没有触及底线及不伤我所爱之人,一切都好说。”
陆九莹也是赞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是,伊洛徵亦是。
萧明月说:“相信我们与她很快就会再见面,希望到时三人还能同案而食。”
陆九莹轻叹:“但愿如此。夜色已深,你早些歇息。”
萧明月却摇摇头,唇角微扬:“不急,我还得去试嫁衣呢。”
***
大禄府的后山有一处疗愈的药汤。
此夜微风拂动着白色纱幔,立于枯枝上的诸多红烛燃起熠熠之光。
原本泡在药汤中的阿尔赫烈在感受到某种气息时陡然睁开双目,不速之客踏足领域,他迅速和衣上岸。
摇曳的烛影之下显现出一位穿着红嫁衣的女子,女子蒙纱赤脚缓缓走来,身上婚服样式十分独特,阿尔赫烈认出,那是塔希缇送来的那件。
婚服既有汉家制式的广袖,又有异族风情的宽袍,腰间的系带是由大小不一的银色铃铛编制而成。婚服上的金线并非张扬的金色,而是含蓄而深沉的金棕色,棕色金丝在衣襟、袖口蜿蜒勾勒,于裙摆处绣出大片繁盛精美的合欢花。
萧明月身形一动,叮铃作响之下,金丝折射出繁星之光。
她戴着面纱弯了弯眉眼。
阿尔赫烈竟没有认出她来。
萧明月出掌极快,阿尔赫烈只是一招轻盈回旋便化解攻击,顺势摘掉了她的面纱。
她的笑容格外妩媚:“将军真是好身手。”
阿尔赫烈在此刻坚定地认为眼前的萧明月就是萧明月。
他看着萧明月赤着脚,有意提醒:“小心地滑。”
“能有多滑?”萧明月故意用脚去拂动药汤中的水,突然将水珠踢过去,就在阿尔赫烈抬臂遮挡的时候,只觉手腕一紧。
他赠予萧明月生辰礼的发带已将自己束缚。
萧明月青丝尽散,她将发带的另一端在手腕间绕了两圈,颇有意味的说道:“坚韧如丝,真是个趁手的好东西。”
她惯会使鞭子,熟练地甩手一掷就想把人扔下水去,可阿尔赫烈怎会如她心意,他的动作快得几乎让人难以捕捉,借力使力将人猛地一拽,当萧明月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然腾空。
阿尔赫烈伸出双臂将人接住,贴着耳朵低语:“我送你此物,可不是叫你用来对付我的。”
萧明月倚在他的胸膛:“若连你都制伏不了,要它还有何用。”
发带两端紧紧扣住二人的手腕。
萧明月抬腿一个后踢灵巧挣脱,却发现腰间的银铃系带早已被解,婚服顺势被阿尔赫烈脱下。
他扬臂一抬,衣服稳稳地落至旁处。
萧明月穿着中衣,踩着岸上的水渍若有所思,看来硬打是打不过了,只能另择其法。
她看了眼手腕上的发带,隐晦一笑,随即身子一倾便倒向药汤。
阿尔赫烈没能来得及接住她,一并被带入水中。他记得萧明月惧水,沉入汤中时连忙将她圈住,双臂轻轻一拖就让她露出水面。
萧明月下意识地用脚缠住阿尔赫烈的腰间。
她按着阿尔赫烈的双肩,轻轻咳了咳。
阿尔赫烈扬手一挥,用水珠将枯枝上的烛火尽数熄灭。
“满意了吗?”
暗夜中,他低声问着。
“满意了。”
她的回答却被一双唇压了回去。
***
药汤散着淡淡的青草香。
阿尔赫烈拥着她抵在汤池壁旁,喘息声不断。
“你喜欢那件嫁衣吗?”
萧明月紧紧贴着他,同样喘息着:“喜欢。”
“那是我母亲亲手缝制给自己的嫁衣,因父亲不喜最终没有上身。塔希缇听闻你来自楚郡憉城,知晓那里每到盛夏便开满合欢,于是她为我们绣了百朵,合心即欢,愿你欢喜。”
“我很喜欢。”
萧明月的指尖轻轻抚摸着阿尔赫烈的颈后。
黯淡中她的神色不清,但是阿尔赫烈已感知到她的心意。
萧明月拨动水面,听流水缱绻,她突然开口:“夫君,这汤水有些凉了。”
一声夫君叫得阿尔赫烈陡然沉默。
若有半点星光,他眼底的欲望即将被点燃。
“凉点好,这样清醒点。”
“长夜漫漫为何要清醒?”
“清醒着……”阿尔赫烈感受着萧明月的指尖在不断游移,他俯身亲吻厮磨开始掌握主动权,“听吾妻再唤一声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