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和亲公主遭乌州闭门刁难堪比这漫天风雪还要让人心寒。乌州左、右大将先行入城,留下少许侍卫守着使团,使团中的三位议郎开口向他们讨要说法,一番愤慨未果,回头又寻公主定个主意。
议郎甲从始至终对边境满蛮夷都充满了鄙夷,眼下迎亲关头出了这般匪夷所思之事,他当即大袖一挥:“人而无礼,胡不遄死?我泱泱汉邦岂能与尔等群小为伍,公主立刻上马回程!”
议郎乙也是一脸愤慨,但他淋着风雪只觉四肢无力,骨头发凉,心下想着自己也许病了,他道:“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或许乌州新妇入门确有新奇。”
“胡说甚!”议郎甲冻得发紫的双唇唾液横飞,“哪家新妇上门要在寒天里踏河!吾等奉天子之命护送公主远嫁,公主既代表天子,他们叫公主踏河就是叫汉家天子踏河!如此折辱,休想!”
“入其俗,从其令,我以为诸君还是先将公主送入城中,其他事情慢慢再议。”议郎乙说。
议郎甲眼看议郎乙不与自己同心,便拉过议郎丙来,叫他辨一辨。议郎丙也是身单力薄,难以从心,他哆哆嗦嗦示意陆九莹:“既是九公主和亲,是走是留还是由九公主拿主意。”
陆九莹一直在听三位议郎争辩,起初顾山与裴不了想要带人破开城门叫萧明月拦下了,和亲的意义本就象征两邦太平,搠枪使棒地反倒使事情变得困难复杂起来。
彼时陆九莹凝望城门,身披青色翟衣仿若是从春光里飞来的金雀,她端正姿态,目光凌然:“和亲使团历经半年远途八千九百里,诸君深知此行何故,若我们连赤谷城的城门都进不去,岂不是有负天子所托?但乌州叫我踏河入城,不管出于风俗习惯还是怀有其他心思,本公主都不会迎合。”
陆九莹已经将态度摆明,她不会下马踏河。
议郎甲欣赏公主气节,正要再次谏言启程回长安,便见陆九莹转身上了马车,她又说:“且等二位将军先回来。”
议郎甲噎了噎,想不明白还等他们做甚。议郎乙见着公主上车他立马去催顾山搭建营帐,议郎丙望望气恼的甲,又看看哆嗦的乙,抬头望天长长一声嘘叹。
***
车厢内,陆九莹与萧明月对坐,花玲珑和蒲歌在清理婚服裙摆处浸湿的水渍。
陆九莹开口先道:“乌州王既派遣阿尔赫烈到长安求亲,那代表他心中有愿,祈求和平,按理说是不会为难于我的。”
“乌州内部多有纷争,或许此事与南北政派有关,毕竟大汉公主和亲也是入了政局。”
“若真是如此,我更不能回头。”陆九莹呼了几口热气搓搓双手,“但我们也不能就这么屈辱地进城。”
萧明月将披风解下来盖住陆九莹发颤的双膝;“再等一等,阿尔赫烈应当会给我们一个说法。”
此时车厢外有人敲了敲扇门,裴不了的声音传来:“蒲女史,要不要给公主重新灌个暖羊皮壶?”
“要的。”蒲歌将婚服打理好,叫上花玲珑拿着羊皮壶一起下车,她说,“明月,你就在车中守着公主,我再去给你们灌些热汤来暖暖身子。”
萧明月说好。
扇门打开的时候,风雪一个劲儿地往里灌,花玲珑下车时索性撂了一跤,裴不了低声叮嘱她小心些。
蒲歌与花玲珑下车之后,陆九莹起身坐到萧明月身侧,将披风一道盖住两人双膝。她道:“我竟不知西境的风雪这般大。”
“眼下十月还是小雪,再过月余,西境才是真正的天寒地冻。”
陆九莹淡着眸子,沉声说道:“这么冷的天我在车中尚能避寒,使团里百号人,总不能一直干等着。”
萧明月明白她的忧心,阿尔赫烈若是能处理好此事便罢,若他不能呢?汉家使团难道要在风雪中继续与乌州僵持?这般无声对峙过后,乌州不管是开与不开城门,汉家公主都深受折辱。
“半个时辰,我们等他半个时辰。”萧明月低头看着膝盖,伸出手掌揉了揉,“他若不来,我就不等他了。我们……自己想办法。”
***
赤谷城城门一开,上百骑兵列队四周,他们的身上没有穿铁甲,手中亦没有持刀剑,即便如此也依旧威武而沉着地拉紧缰绳凝视前方,他们的马儿俯首低吟着,仿佛能感受到主人们内心的激奋。
当阿尔赫烈与伊洛徵从风雪中现身,骑兵们齐齐高呼:“右大将!右大将回来了!”
伊洛徵心中炙热,坐在马背上回过头:“他们一直盼你归家,这么大的风雪都要来等你。”
“这点风雪算得了什么。”阿尔赫烈骑马靠近,看着百名骑兵纷纷下马朝自己行礼,他抬了抬下颚,“为何不去城外相迎。”
为首的一位骑兵面呈难色,他上前一步说道:“将军,不是我们不去……”他转身指了指正院的方向。
阿尔赫烈脸色冷峭如寒冰,他问:“是乌州王不让你们出城?”
“是大相,他不让我们开门。”
“如此。”阿尔赫烈将缰绳朝自己手腕又卷了一圈,天涯感知主人心境,仰头发出一声嘶鸣。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手下们,冷冷说道,“若将来门外关的是我,你们也这般躲藏在里头看热闹。”
“将军息怒!”
百余骑兵仓皇跪下,惊得雪花漫天飞舞,但阿尔赫烈并不理会,一声吁驾策马往主院而去。
伊洛徵了解弟弟的脾气,换作以往这帮人若不跪上个三天三夜恐是难消阿尔赫烈的怒火,只是现在情况特殊,他们不能坐以待毙。于是伊洛徵说:“全部上马随我一同前往主院,待会你们将军与人打起来还需你们递刀。”
“是!”
百余人踏马飞雪,浩浩荡荡地往城中最高院落奔赴。
***
赤谷城的琉璃殿是乌州王处理政事的主院,此殿所覆琉璃瓦来自遥远的北方,绀蓝的瓦片与彩绘木雕镶嵌出异域风情,春夏霞光万道,冬至飞鸿印雪,目光所致皆是凌云之处。
阿尔赫烈踏入主院时,檐上铜铃随风拂动,寒凉的雪花旋落在他的眉眼。
琉璃殿的门口有数名带刀守卫,他们看清右大将时正犹豫要不要阻拦,阿尔赫烈冷不丁地一声“滚”,叫他们瑟瑟缩缩,不敢再抬头。
入殿后,好一副热闹之景。
主殿君位空悬,底下以南北两派分立而站,南派以伊洛徵的父亲孤殷为首,带领众多翕侯严阵以待,而对立面则是如阴魂一般,面相凶煞的大相阿合詹,阿合詹有八个儿子,每个儿子都壮硕如牛,力大无穷,此刻犹如一堵肉墙横在孤殷面前。
伊洛徵随后赶来见着父亲势单,当即大步上前:“阿克耶,儿子来晚了。”
孤殷官居大禄,次相之下,适才与阿合詹争辩之时因顶事的儿子不在身边而落于下风,眼下亲子、义子都已经回来了,孤殷握了握拳头,心头略松一口气。
阿合詹其中一子见着阿尔赫烈进殿,便走边指向他:“谁准你进来的!”岂料阿尔赫烈抬脚便将人踹出,硕大如球的胖子滚出老远,狠狠撞向木梁。
阿尔赫烈寒眸掠过他,睥睨众人:“什么东西,也敢指向本将军。”
乌州左、右大将居于大禄之下,阿合詹虽为首相,但是他的那些儿子都没有官职,先前跟着老子恣意妄行,也是糊涂了才敢寻衅右将军。
阿尔赫烈的这一脚真给南派出了口恶气,他往前走去,两边都默默让出道来,阿合詹虽不退后但那双躲闪的眸子中却显露了几分畏惧。
“汉家公主今日驾临,你们都不去城外迎候,在这议论什么呢?”阿尔赫烈突然换了一副笑颜。
孤殷说道:“我们是要出城迎接汉家公主的,只是大相莫名拦截,下令开门者杀无赦,还说离开琉璃殿也要掉脑袋。”
“哦,那杀人了吗?”
孤殷身侧一人痛泣出声:“将军!大相杀了我弟弟!”
阿尔赫烈目光投向阿合詹,阿合詹络腮抽动,阴冷笑之。此时阿尔赫烈没有说话,他紧了紧微松的袖腕,活动十指,翻动掌心的时候,先前城门口为首的那名骑兵疾步上前,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放到将军手中。
阿尔赫烈随意挽了个刀花,看着如秋霜般森然的刃口问道:“是大相亲自动得手吗?”
身后那人噎了噎,又道:“不是,是大相的六子……”
阿合詹的第六子也甚是胆大,众人都知阿尔赫烈要做什么,他还敢冒头扬言,只可惜“杂种”二字刚吐露半个音,就被那把飞旋而出的匕首割了喉咙。
阿合詹被人当面杀子恼得青筋凸起,他当即拔刀向阿尔赫烈挥去,阿尔赫烈不躲不闪迎面而立,就在刀口要落下时,他轻声说道:“你家三子……”
刀刃赫然悬空。
阿合詹的三子就在身后,此子是阿合詹最疼爱的儿子,当初阿尔赫烈为北派时曾救过三子性命,三子发誓将与其同生共死,眼下阿合詹若真杀了阿尔赫烈,三子必要向天神允诺。那三子曾经也是真情实感,只是现在阿尔赫烈叛离,他十分懊悔当初立下的誓言。
阿尔赫烈看着这对咬牙切齿的父子,摆出一副你看不惯我偏又杀不掉我的恣意模样。
“大相以后想杀人还是得亲自动手,若不然叫我挑出刺来,你这些废物儿子们都得死绝了。”
阿合詹强压怒火,厉声说道:“你也不过是个没人要的杂种,真以为去了趟长安讨个汉家公主回来便能位尊高位了。”
“杂种”一话阿尔赫烈听进了,但他不恼,只是笑笑:“大相这话得说清楚了,我是为王上讨得公主,你莫要误以为是我讨女人。再说了,右将军的位置我坐的挺舒坦,兄弟是左将军,阿克耶是大禄,他们的位置用不着我攀,但真要说尊位,我倒是很中意相位。”
阿合詹张开双臂仰面大笑:“那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啊。”
阿尔赫烈低眸去看人,唇角微扬:“能杀大相的只能是乌州王。”
“只可惜王上都杀不了我,你又能怎么样?”阿合詹陡然发癫,朝着殿外吼叫,“就算你把汉家公主带回来又怎么样,今天她就是进不了赤谷城,想叫我开门做梦去吧!”
阿尔赫烈闻言没有做出回抗,孤殷此时同伊洛徵说道:“去,开城门。”
阿合詹紧紧握住刀柄。
阿尔赫烈目光示意伊洛徵不要妄动,他继而问孤殷:“阿克耶,王上在哪?”
“我已经有些时日没见到王上。”
“为何?”
孤殷看向阿合詹,冷下眸子:“大相说王上病重,不方便见人。”
“去见王上。”阿尔赫烈如是说。
伊洛徵不明阿尔赫烈的举动,他上前低声催促:“王上回头再见,眼下最重要的是带九公主进城。”
“想迎公主进门,必须由乌州王亲面。”
伊洛徵有片刻犹疑,但他还是听从阿尔赫烈的话,随其请乌州王出城相迎。
阿合詹这次竟然没有阻拦,孤殷以为他畏惧阿尔赫烈的力量,谁知众人前往乌州王寝殿时,乌州王正穿着单衣孤身坐在石头上遥望天空。
乌州王发上落雪犹如白发,他闻声回头抖了抖肩,雪花落下后显露出斑白的发丝,原来他并不是被白雪遮发,其本身就是已知天命的半百老人。
乌州王见着阿尔赫烈拧眉看了看,随即顿悟一般:“哦,右将军,右将军干什么去了?”
阿尔赫烈沉下心来,回道:“自是为王上迎娶汉家公主。”
乌州王疑惑万分,颤颤巍巍地起了身:“我何时要你迎娶汉家公主了?”
南派众人惊愕,孤殷更是蓦地一愣,明明上月他们还说起汉家使团的进程,此刻怎么……
阿合詹站在人群之外,冷不丁地发出一声:呵。
***
半个时辰之后,一名骑兵出城去唤留守的阿聿和乌格进城,另外他把右将军的另一声嘱托告知阿聿。阿聿听闻顿觉难办,因为阿尔赫烈交代的是让他带上萧明月,可这事不用想,萧明月绝不会丢弃公主独自进城的。
萧明月似乎也已料到这般结果,始终不发一言。阿聿劝不动萧明月只能放弃进城,而乌格早已忍耐不住策马狂奔而去,生怕落后片刻就被阿聿给拽下。
此时陆九莹打开车厢扇门,萧明月已经系好披风拿上赤月剑,花玲珑则背着弓箭站在整装待发的人群之中。
萧明月隔着风雪同陆九莹说:“阿姊说的是,如论如何都不能回头,既然我们进不去,那就逼他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