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不了说道:“京兆尹,难道是杨大人?”
宋言随之起身,萧明月有些担忧地唤了声阿兄,他回过头来:“无妨,我与业成出去看看。”
裴不了悄悄扫了花玲珑一眼,少女盛气凌人地握着拳头,好似门外的人胆敢踏入一步她便能冲出去拼命。他好心提醒说道:“你们没有芙蓉金印自证身份,最好不要出面,若是阚吉的人认出你们,只会更加麻烦。”
花玲珑知晓他意有所指,冷哼了声别过脸去。
裴不了讨不得好,只得先行离开,谒舍主人迎出二位缇骑,便将扇门赶忙阖上。萧明月坐在原处正欲与陆九莹商谈,只见从屋舍北面的窗外飞来一粒石子,恰好打在案几上。
三个女娘齐齐回头,便见一个身影疾闪而过。
花玲珑指着木窗略显诧异:“适才那人像是九思胡人?”
萧明月想到芙蓉金印当即起了身,同花玲珑说道:“我去瞧瞧,你护着九莹姊姊。”
陆九莹想要拦她:“别去。”却不敌萧明月动作敏捷,她跨过席面,弯腰一钻便出了木窗。
花玲珑是想要跟上去的,但眼下知晓陆九莹贵女的身份,自认要担起守护之责,她四面环顾寻了个趁手的铜器,紧紧抱在怀里。
“姊姊,不管是阚吉还是胡人,我都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陆九莹依旧端坐在席面上,看着少女如临大敌便觉她糊涂得可爱,是阚吉抑或是胡人,其实都与她关系不大,反倒是花玲珑略有危机。只不过先前众人眼中的流浪汉已经化为懵懂年幼的小女娘,陆九莹第一时间将其改换头面便是为了预备此刻。
***
萧明月追着踪影来到谒舍后院外,那里有一汪湖水,清澈的湖面映着绿芽垂柳,嫩黄的小花铺满河岸,微风恰好,正是一幅春意盎然的好景。
只不过她无暇欣赏,始终紧握腰间小赤鞭,目光如炬地盯着前方。
岸边有三人,衣着皆是胡人装扮,其中有一人抱着胳膊面含笑意,似乎有意料之中的笃定,他便是在九思与萧明月动手的那人。
萧明月看向他的腰间,并未见到芙蓉金印。
另余两人,有一个模样瞧着入眼,年岁不大,他上下打量着萧明月,而后同中间负手相背的男子私语,片刻后,那个男子转过身来。
萧明月从未见过长相如此清俊的胡人,他虽有中原郎君的儒雅之气,五官却显露出傲然雄劲的逼迫感,最摄人心魄的要数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似不见深浅的无底洞,更如狂啸怒吼的沙漠风暴。
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萧明月又往后退了半步。
她自幼便惧怕这样有攻击性的胡人。
阿尔赫烈平静地望着萧明月,深邃的眼眸中印着小女娘紧绷的身子,她握着鞭子的指尖微微蜷缩,脚步往后挪了三寸,双唇紧抿,不出一言。
阿尔赫烈眉峰微扬,抬起手来,温和出声:“这个东西,是你的?”
他的手心中正握着那块芙蓉金印。
萧明月没有回话。
阿尔赫烈瞧着她如此防备,不由轻笑出声:“不要?”
身侧的乌洛随之笑得更是大声,粗着嗓子说道:“清晨在九思食肆之时,你不是很厉害吗?”说着拍拍自己壮硕的胳膊,“还抽了我几鞭,怎么着,忘了?”
阿聿在旁佯装劝说,实则有轻蔑之意:“诶,这中原的男子啊,大都是谦卑的,可不像我们这般粗鲁蛮横,不讲情理。”
乌洛指着萧明月回话:“我若不讲情理,今日必杀此人。”
阿聿睃了乌落一眼,怨他听不懂言下之意。
“好了。”阿尔赫烈淡漠开口,目光依旧停留在萧明月的脸上,他再一次抬了手问道:“要,还是不要?”
萧明月没有轻易搭话,更不敢贸然上前。先前与乌洛交手时已经颇费力气,若与他们三人为敌必败无疑,可是芙蓉金印就在眼前,她只需取来便能如期进入鹿鸣行馆。
阿尔赫烈耐心地等着她思虑,同时动动指尖示意乌洛与阿聿退至远侧。果不其然二人远离之后,萧明月才有了动作。
她缓缓走至阿尔赫烈面前,瞧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只觉得异样地熟悉。
阿尔赫烈果真递上芙蓉金印,萧明月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她始终在警惕对方的举动,不给他靠近自己的机会。阿尔赫烈也确实如她所想并未对其动手,只是待她触摸到金印时,突然扬手朝湖中扔去。
萧明月大惊,下意识攀住他的臂膀阻拦,却险些栽入湖中。
阿尔赫烈一个旋身将人带至平稳之地,单手挽住女子腰腹,二人紧紧相拥。萧明月惊慌之余还抓住了对方衣领,随之反应过来自己应当遭到了戏耍,便怒不可遏地拔下束发的白玉簪往人胸膛刺去。
女子发如泼墨,散于双肩。
乌洛与阿聿看清是个女子时,皆是瞪大眼睛极显诧异。
白玉簪落入阿尔赫烈的手中,玉石温热如同怀中人的体温。阿尔赫烈俯身贴近她,审视女娘青丝拂眉的凌乱之姿,她对胡人的恨意是清晰明了的。
阿尔赫烈压着声音,话语仅余两人听见:“你可真有本事。”
萧明月余光望见男子发辫上的一颗银铃落于肩上。
***
阿尔赫烈没有想到自己筹谋的第一步,竟败在了她的手上。
原本该陆姩前往长安参与七皇子选妃,岂料变成了陆九莹。乌洛从九思食肆那里得来的金印上落着楚字,阿尔赫烈看到的第一眼便知来人不是陆姩,若陆灏相伴怎会丢失重要物件。而后乌洛又道与持鞭女子交过手,他的心中便有几分猜测。
故而见到萧明月的时候,阿尔赫烈十分坦然。
眼前的这个小女娘能从圣上刺杀案中抽身而出,甚至远赴长安前来参与选妃,想来之前提醒她的事情大抵都发生了,命运终是对其有所眷顾。
阿尔赫烈眸光流转,瞧着手中的白玉簪说道:“帮了你,还想杀我。”
“你不是在帮我,”萧明月的眼神颇冷,是这春意也融化不了的冰霜,“你是想戏耍我。”说罢突然伸手去夺簪子,却被阿尔赫烈轻巧避开。
阿尔赫烈此时已经不再触碰萧明月,反倒是她揪着自己的衣裳不放,还欲有争夺之势。相比芙蓉金印,好似手中的白玉簪更为重要,他因此心生盘算。
萧明月冷静几分,压制着内心的愠怒,转而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阿尔赫烈回说:“你打伤我的人,可有想过要如何善了?”
萧明月看了眼远处的乌洛,正挺着胸膛勾着一双健硕的双臂,哪有受伤的模样。胡人多有心计,只怕是故意为难,但她也无须迂回,索性说道:“我打的鞭子自是要认,你们悉数还回来便是,但此印是我丢失之物,你必须立即归还。”
“好说,”阿尔赫烈应得痛快,只不过还有一话,“但我不想抽人鞭子,芙蓉金印与簪子,你只能选一样。”
“你……”
阿尔赫烈敛回笑容:“我只问你一遍,要簪子还是金印。”
萧明月仰头望向阿尔赫烈,西境男子强悍骁勇,天生的体格差异注定让二人无法平视,适才只交手一招她便知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小娘子的心有不甘写在脸上,阿尔赫烈就爱看她这幅“宁死不屈则屈一下不死”的模样。萧明月终是做了选择,她说:“我要金印。”
那块金镶玉便安稳地落至她的手心。
阿尔赫烈转身离去之时,萧明月追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侧眸回望,琥珀色的瞳孔如同背后的那颗银铃一般闪耀:“下次再见,我便告诉你。”
***
谒舍的前院,九思的老秃头领着众仆非要闯进屋舍。
京兆尹与裴不了私语:“就是你那大鸿胪叔父在这里都不顶用呀,你们缇骑失职让恶徒伤了阚吉公子,现下还阻拦抓捕,这要是闹到丞相那里,可有你们执金吾好果子吃!”
裴不了说道:“屋舍中人并非恶徒,而是贵人,你们怎可贸然闯入?”
“是哪家贵人你倒是说出名讳来?”
此时老秃头用身体去撞拦路的宋言,宋言纹丝不动惹得对方一声嚎叫:“缇骑打人啦!缇骑打人啦!”
“诶,”旁侧的裴不了比宋言还着急,“你光天化日的信口雌黄,我们宋副将何时碰你了?”
“所有人都瞧见他打我了!”老秃头一呼唤,身边的仆从个个猛点头,他骂道,“护院恶犬都不敢对我张牙,你一个小小缇骑还能如我家恶犬?”
裴不了也是个有脾气的,素日里再是温和也决不允许他人侮辱同伴,他正欲拔刀被宋言按住,与此同时,身后屋舍的扇门打开。
众人瞧见三个年轻貌美的女娘款款走出。
萧明月青丝垂肩,已然褪下男服换了襦裙,她的眉眼仿若春柳般柔软,言语却如金珠落盘掷地有声:“楚郡翁主在此,何人喧闹。”
***
宋言看向青阶之上的萧明月,略有恍惚。
曾经离别时,她只是个爱哭爱闹的小孩子,未能与之相伴的日子里任其野蛮生长,独闯风雨。他在时,只愿她成为一株柔软细腻的小草,他走后,她必须得成为一朵带刺的鲜花。
阶下众人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京兆尹上前端详着三个女娘,萧明月居于前端,身后的花玲珑搀扶着陆九莹,后者面露睥睨之色却如贵人那般冷傲。
京兆尹大抵瞧出陆九莹身份,但还是稳妥地问上一句:“我乃京兆尹杨稷,不知楚郡翁主为何居于商旅谒舍?”
陆九莹目光示意萧明月,后者双手交叠于腹,走下台阶。她替翁主回道:“杨大人,我家翁主得了圣上旨意,前来长安参与七皇子选妃,先前因着琐事耽误了,此刻正要前往鹿鸣行馆。”
“原来如此。”
京兆尹说着话,目光再次投向陆九莹,似乎要探寻些什么。
花玲珑此时替陆九莹抚平衣裙,将系于腰间的芙蓉金印往前拨了拨。京兆尹一眼便认出那是参与选妃的贵女们独有之物,他连忙侧身让出道来:“那便不耽误翁主大事,望翁主一路顺遂。”
九思的老秃头一开始并没有认出萧明月与花玲珑,但是他见过芙蓉金印,昨日从流民手中抢过的时候顺手赠予了西境使者乌洛。眼下再见,他对三个女娘怎能不心生疑窦。
“等一下!”
老秃头甚是胆大,上前推开京兆尹走至萧明月面前,岂料宋言先行一步隔开二人。他正了正头顶的黑羽帽,压根不把宋言当回事,睁着一双浑浊色欲的眸子笑说:“小娘子,我瞧着你怎么有点眼熟呢?可是今早在我九思醒来,游荡了花园子?”
宋言眸子一冷:“你竟敢出言戏弄翁主的人,这是大不敬之罪!”
老秃头丝毫不惧,甩着一脸横肉:“我们现在要抓捕射伤阚吉公子的恶徒,任何可疑之人都要接受审查!我还没追讨你的失职之罪,倒先来问我了!”
萧明月并未在意老秃头的调戏之言,她问道:“不知九思寻的恶徒是何模样?”
老秃头这才眯着眼睛,在三个女娘的身上来回巡视。
“一个流民,还有一个会甩鞭子的年轻郎君。”
萧明月唇角含笑:“那这里有你们要找的人吗?”
老秃头见过诸多鱼龙混杂的人等,隐隐猜测她们是否换了装,他眼珠子转了转,说道:“有没有还不清楚,但我知道执金吾缇骑在此,便是恶徒所在之地。”
他竟想到了另转矛头。
宋言从未想过要隐瞒与萧明月的关系,只不过萧明月略有思虑,不愿旁人挑出阿兄当值中的刺来。再者她想到另一事,觉得尚有脱身余地,索性当着众人的面问出口:“你莫不是怀疑我就是那流民或者小郎君了?”
老秃头冷笑一声,看着她要如何辩解。
“听闻九思仅供贵人下榻,我一个卑贱的奴婢怎敢染指,但奴曾做过梦,梦见鲜花不生贵人院落,倒喜爱长一些金子呢,奴艳羡胜景,不知九思是否也是这般迷人的宝地?”
众人皆不明白萧明月所言何意,只有老秃头陡然变了脸色。
他心头慌乱,一时语噎:“你,你……”
萧明月紧接着再次相问:“我家翁主前些日子受了风寒,若能去九思那样的宝地歇脚定是舒坦,不知主家可否让杨大人领着我们去上一趟?”
老秃头一时蒙了,心中只想着金子,京兆尹于旁侧立即接话,根本就不想摊这趟浑水:“贵女选妃并不属本官之责,若翁主有此想法我可代为禀报大鸿胪,由裴大人做决策。”
老秃头急眼:“你们应当快些去鹿鸣行馆面圣,歇甚歇!”
萧明月佯装失落:“倒是我思虑不周。”而后眨眼说道,“那我们便立即前往鹿鸣行馆。”
老秃头猛然拂袖,苦水下咽。他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指认萧明月,甚至自我怀疑眼前几人究竟是不是伤了阚吉的人。想到适才那句意有所指却又模糊不清的金子,半晌,他盯着萧明月愤恨说道:“请便!”
京兆尹松了口气,今日是九思亲眼过目的人,若日后再有纠葛也是同他无关。京兆尹将九思众人领走,继续搜寻恶徒,谒舍院落恢复平静。
可萧明月并未松懈,她回过头来说道:“姊姊,此地不能久留,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