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年轻郎君一身青色直裾襜褕,高束发冠,眉眼透彻。他便如长安城内儒雅书生一般,文质彬彬,举止有礼。
萧明月见他言语客气,颔首以示尊重。
吏卒们此时虽是沉默却也不让气势,按着刀柄生怕萧明月先动手。
郎君倒是个会活络的劝架人,他抬了手示意旁侧:“君,借一步说话。”
萧明月应承着,毕竟谁也不打笑脸人。
二人离行馆门前远了些,郎君这才问道:“阁下是哪家贵女的护卫?”
萧明月礼貌却也生疏,她顿了顿才回道:“楚郡翁主。”
“哦,如此,”郎君见她略有警惕,连忙说道,“我在鹿鸣行馆授棋,你可以叫我水居先生,若嫌麻烦便唤水居也是可以的。名字嘛,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他的话倒是意有所指。
萧明月是碰着一个聪明人了。
既然他是鹿鸣行馆的人,那便可以问问芙蓉金印的事情。水居似乎也知晓她要问,主动开口:“适才他们肆言无忌确有过错,但此番遴选皇子妃一事重大,芙蓉金印是贵女们的身份象征,更是出入宫廷的符牌,丢不得。”
“便是州郡符文也不行?”
“州郡符文只是用于道路关卡通行,三日后贵女们要进皇宫,怎么能成呢?”
萧明月蹙眉,问道:“那该如何?”
“我想请问,”水居捧着棋笥换了只手,指着西北与西南两角,“是哪一端遇着流民?”
“西北方向,就在雍门附近。”
“那大抵还有找回来的希望。若不然你去西市瞧瞧,官窑作坊的后面三里内皆是流民居所,年关从青州来了好些百姓,听闻去年发了洪涝,冬日雪又下得大,着实苦了一些人。”
听到水居这么说,萧明月突然就想起芸娘来,她逃跑至青州也不知过得如何。眼下寻印是正事,她撇开思绪同水居说道:“那我便去西市瞧瞧,多谢先生指引。”
水居摇摇头,笑说:“指引算不得,只是个猜想罢了。望君如愿寻到金印,再入行馆中来。”
萧明月点点头,就在她欲要告辞离去之时,水居又唤了她:“君,其实我还有一言。”
“请说。”
水居突然微叹一声,清澈的眉眼眨了眨,颔首轻声说道:“其实贵国这人真的不错,为人孝悌,做事忠义,确是女娘们心中渴望的好郎婿。你可告知楚郡翁主,叫她只管放心大胆地去竞选。”
萧明月听得一头雾水:“谁是贵国?”
“霍贵国,霍起啊。”水居颇为遗憾地说道,“霍贵国这般好听的名字竟被改成了霍起,当真糟蹋了!”
“……”萧明月望着水居,授棋先生竟这般风雅。
“君?”水居偏要等着她的话。
“水居先生与霍将军相识?”
“嗯,霍家长辈曾将他送至鹿鸣学艺,我与他对弈过几场。”
其实萧明月心里头初时对霍起就无好感,眼下人人夸赞,她总不能有所偏见。于是道:“霍将军这般好,我家翁主自是喜欢,至于是否能喜结良缘,还是先等我找到芙蓉金印吧。”
“自是,自是。”
水居微笑着拱了拱手,萧明月回礼,二人就此道别。
***
萧明月回到马车上,陆九莹撩开幕篱,她隔得远未能瞧见什么情形,只见萧明月神色怏怏便知此事未成。
后来马车一行离开巷道,半个时辰后驶入横门大街。此处于长安城西北方位,以横门大街相隔建有诸多市坊。东边为东市,西边为西市,东市下分三市,西市下分六市,合为长安九市。
东市大都商贾云集,是贵人们所青睐之地,西市作坊众多,制陶、冶铸覆盖面广,因此能拓开几里地,搭建棚屋用于安置流民。
萧明月以往行商经于长安九市,深知里头繁华且复杂。眼下若按水居先生所指,流民居于西市内,也算好找。
“阿姊,我们先寻一处下榻之所,你好生歇息着养足精神,我去西市找芙蓉金印。”
“要不我同你一道去。”
“九市人多复杂,我带一名护卫军前去便可,你们安心等着。”
陆九莹听从萧明月安排,点了头:“好。”
***
萧明月多方走动,终是寻到宋家商队相识的玉石货商,在其帮助下住进了一处商旅所居的谒舍。
后日便是二月十八,她必须要在这之前找回金印。谒舍甫一安顿好,她连茶汤都未来得及饮,便赶往西市。
萧明月一路询问,来到了流民安置之所。她和护卫军挨个棚屋查看,也没寻到抢夺钱币的那个人。就在即将走到尽头之时,只见石墙之下有两个流民厮打在一块。
流民取闹屡见不鲜,他们能为争夺一枚五铢钱而打得头破血流,也能为了占据地盘群起而攻之。
护卫军突然指着其中一人:“那个被压在底下的好像就是!”
萧明月辩去,底下人看不太清,倒是上头那个握拳之人自己识得,便是先前一本正经索要钱财的少年。
少年虽然瘦弱却手心有力,打得身下的人抱头嘶喊。萧明月走近些才听到对话。
“给我!钱!”
“我不给!”
“给我!”
“没钱!”
“给!”
萧明月示意护卫军上前将二人拉开,少年便是拳头再硬也敌不过训练有素的壮汉。挨打的突然有了人肉护盾,少年气势汹汹地看了眼形势,二话不说扭头就跑。
本就不是寻他,跑便跑了。
萧明月正欲上前询问抢钱之人,谁知那少年突然又回来了,他只是扎身到一堆枯草中,再出现时手中竟然拉着一张木弓。
弦上搭着一支带有铁簇的羽箭。
萧明月几乎是同时甩下鞭子,打飞了疾来的羽箭。
她惊魂未定:“住手!”
紧握木弓的少年满脸怒气,将那松弛的弓弦绑得紧了些,还欲想再去拾那根羽箭。
萧明月先他一步,捡起羽箭咔嚓折断,扔在脚下。
少年扬起那张黑漆漆的脸来,瞪向萧明月的眸子中布满血丝。他真是个犟种,扑到萧明月脚下扣出箭簇,试图拿着去刺那个抢钱的流民。
萧明月只觉额间发痛,她当即出声劝阻:“你要钱我给你,别伤人。”
护卫军隔在两个流民之间,来回摆动也是滑稽。萧明月从钱囊中掏出几枚递给少年,岂料他不要,非得指着护卫军身后那人:“我就要那个钱!”
“他是个傻子!”被打的流民从护卫军后探出脑袋,转了转眼珠子,随后从袖中掏出钱币递给萧明月,又重新拿走新钱,吸着鼻涕哼道,“这是先头我抢你的,还给你。欸那傻子,你看这行了吧!”
果不其然,少年老实了。
萧明月霎时明白过来,原来这个少年是要替她抢回钱币。可萧明月只猜中了起初,并未料想到结尾。
少年挪着步子走过来,一副憨傻模样,他抬起手来冲萧明月说:“给我,钱。”
萧明月:“……”
***
萧明月询问抢钱的那人是否偷了娘子的锦囊,后者刚开始不承认,靠在一旁数钱的背弓少年握起铁簇看过去,流民只得吞咽着交代:“真的是晦气啊,我先前为了躲你们藏到了东市,被那个天杀的老秃头给绊了一跤,锦囊中掉出块金子,就被他给夺了去!”
“东市哪个老秃头?”
“开酒肆的老秃头!东市都晓得!”
萧明月有几分怀疑,流民指着少年说:“不信你问他,他看见了!”
少年抬肩擦了下脸,漏出一点干净皮肤,他平静说道:“不是金子,是镶着玉的金子。”
流民咬牙切齿:“你真是个傻子。”
萧明月大抵心中有数,她让护卫军将人放了,那流民脱了手便钻进棚屋,麻溜地将身子隐起。
护卫军问她:“可是要去东市?”
萧明月正在思索,旁侧那少年突然开口:“老秃头的酒肆只接王公贵人,不接庶民。”
萧明月闻言挑眉:“你怎知我不是贵人?”
少年端详着她,默然片刻,而后说道:“因为你看着是个好人。”
少年眼中的好人绝不会是王公贵人。在他那个饿殍遍野的家乡,踩在身上的从来都不是乌鸟,而是身穿金衣的人。
萧明月一时无言,看着眼前这个不知何时流浪又流浪多久的少年,摆了摆手,意为让他走。
少年抿了抿嘴,将枯黄打结的头发从嘴里吐出,他挣扎一番做了决定:“你给我钱,我能翻进去帮你偷。”
“何为偷?那本就是我的东西。”
少年失言,连忙改口:“你给我钱,我进去偷你的东西。”
萧明月倒觉得少年越发有意思,怕是知晓她有些钱,便动了脑筋做起交易来了。本可以不去理会,但转念一想,这些流民寄居长安城,自然对九市颇为熟悉,东市又是商贾云集之地,少不了他们能行乞的门路。
萧明月问他:“你要多少钱?”
少年伸出两根手指头。
“两百钱?”
“不,”少年举着手认真说道,“只要二十个五铢钱。”
少年太过坦诚,即便是蓬头垢面衣着褴褛,也能叫人瞧出真情。萧明月望着站在繁华都城之下的破烂少年,心有涟漪。
她说道:“好,我给你。”
***
少年得了二十钱显得有些欢喜,他背着破旧的木弓,掏出袖中藏着的所有钱,数了又数。
他捧着钱袋到医馆去请医工,医工紧跟其后穿梭于棚屋间,直至来到一处狭窄昏暗的旧柴房,看见里头土炕上躺着个人。
医工还未走过去便觉得哪里不对,待临近一瞧大惊失色,他以袖掩鼻喊道:“人死啦!叫我看什么病!”
少年一愣,当即摇摇头:“我有钱。”
医工怒道:“我看的是活人的钱,死人的你得去棺材铺!嗨呀!”说罢扬袖转身便走。
少年没能留住医工,而后他走到土炕前一探,人早已没了活气。他攥着手中破烂的钱袋子,倒不知该如何了。
萧明月彼时就站在门前,少年闻声回过头去,他的脸上并未显露多少悲色,但却有一股无形却又不可抗争的力量在纠葛着内心。
少年迷惘问道:“我攒了五十钱,够买一口棺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