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
云城街头熙熙攘攘。
虽然天还亮着,但花灯都已早早挂上。一眼望不尽的花灯,式样颜色各异,只待天黑时亮起,将整个云城装点得美轮美奂,仙山琼阁一般。
一个年轻姑娘站在街角,她身着淡蓝色襦袄,不时向四周张望。一阵冷风吹过,她不禁缩缩身子。
远处,一道人影匆匆而至。姑娘眼睛一亮,脸上绽放出好看的笑容。
年轻男子来到姑娘身边,赶紧将一双有些发红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里。两人说说笑笑相携离去。
猗兰看着两人的背影走远。
真好啊。
她拢了拢披肩,在手心呵了口气。
不知为什么,今年云城的冬天格外寒凉,格外漫长。
她一面走,一面回想猗冉的话,不禁有些失神。
“小娘子!”
一声颇为亲切的招呼打断了思绪。
猗兰转脸一看,这声音来自于路旁铺子里一个中年妇人。
随着这声音飘来的,还有一股浓浓的甜香味。
是上次荀玉带她去买糖糕的铺子。
见猗兰走近,妇人热情招呼:“糖糕刚刚出炉,小娘子可要趁热尝尝?”
“帮我包两块糖糕吧。”
“两块怎么够?小娘子不多带些回去给夫君尝尝?”
猗兰脸色微微一变。
妇人瞧得清清楚楚。
她偷偷往猗兰身上瞟了一眼。
这小娘子与夫君上次来静云寺求子,想是眼下身子还没有动静,与她那夫君闹了嫌隙。
这两人皆是一等一的样貌,天造地设一般。是以她记得特别清楚。
想及此,妇人一面麻利地用油纸将糖糕包好,一面温声道:“有些事急不来的。”
她将热乎乎的油纸包塞在猗兰手里:
“总归啊,好事多磨!”
手心霎时一阵暖。
走出糖糕铺子,猗兰才发现下雪了。
雪花随风飘卷而下,玉般莹洁,落在手心很快便化作小水珠,丝丝凉意沁透皮肤。
她咬了口糖糕,甜香味立时在唇齿间盈满。
这味道让她略一怔愣,脑中忽忆起那时他笑着对她说:
甚是香甜。
天色渐渐暗下,街头的灯盏逐次亮起,将人们的笑脸映得格外清晰。
一眼望不到头的花灯连成一片,熠熠生辉,恍若星河般灿烂。
街上的人潮向着静云寺的方向徐徐涌动。
上元节夜晚,静云寺的烟花最是绚烂,甚至是要盖过花灯风头的。
猗兰朝静云寺望一眼,那里已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她想了想,转身朝永宁桥走去。
永宁桥正对着静云寺,二者之间被云城最宽的一条河——觅渡河隔开。
她从小便知道一件事。
若论起看烟花,在这永宁桥上比在静云寺旁更要好些。
这事她是怎么发现的,如今已然记不得了。
她只记得,上次在云城看烟花,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雪花扑簌簌落下,在地上积了不薄不厚一层,踩上去便会留下一路特别的碎响。
永宁桥在云城没有什么名气,再加上如今人群都集中在静云寺附近,这边便显得格外寂寥。
猗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秀发,抖下披肩上的落雪,缓步走上永宁桥。
不多时,对岸人群骚动起来。
眨眼间,一束光柱直冲天际,旋即在夜空中绽开巨大而绚丽的玫红色花瓣。还不待那花儿谢落,又有层层叠叠的明黄色光圈,似是在墨色的池水中泛起层层涟漪……
夜空中,奇幻异彩争相竞逐,人群里,笑声与欢呼声此起彼伏。
浓浓的欢乐似乎也悄然飘过了觅渡河。
猗兰仰头看着漫天烟花,一双明澈的眼眸亦被涂上奇特绚丽的色彩。
她在桥上看烟花,有人在桥下看她。
荀玉默默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
远到不会被她发现,近到能把她的样子清晰映入眼中。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他便是在这永宁桥边,第一次动了揽月入怀的心思。
一切始于那一年的上元节……
他去竹里馆温书,一眼瞧见桌上有个废纸团。
粉红色,皱皱巴巴。
他皱了皱眉,捡起来一攥,随手扔进了字纸篓。
坐下不多时,一个藕粉色身影闪了进来。小姑娘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似是在找什么东西。
她晃来晃去,惹得人心烦。
“在找什么?”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我折的纸球花灯。”猗兰用手指了指桌案一角:“喏,刚才就放在这里。”
他有些心虚地瞟向字纸篓。
“你把它扔了?”她气得直跺脚:“我好不容易才折好的!”
纸球花灯?
见鬼。
那明明只是个纸球。
他只用一只右手折得都比她好。
“你扔我东西。你欺负我!”
小姑娘眼眶一红,旋即泛起泪光。
他吓坏了。
要是把她惹哭了,自己免不了要挨罚。寄人篱下,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处境。
“你别哭。”他手忙脚乱地合上书:“今日是上元节,外面热闹得很。我带你出去玩。”
“好!”
……
他很快发现,陪她出来玩还不如被罚一顿。
小姑娘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燕,一会儿飞到这里,一会儿飞到那里。他跟在后面,觉得又累又没趣。
走到合芳斋门口,猗兰再也挪不动脚步:“荀玉,我们去买桂花糕吧!”
整整一大包,花光了他身上所有的钱。
她吃得了这么多么!
“回去吧。”他看着渐渐暗下的天色,如临大赦。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她笑着拉起他的手。
永宁桥上,两个身影肩挨肩坐着。
夜空中,烟花绚烂如划过天边的星辰。
那光华映在她眼中,奇幻瑰丽。
“好看么?”她的笑脸莹洁昳丽,一点不逊于漫天花火。
他愣了一下,移开目光:
“好看。”
那夜的烟花绚烂璀璨,他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肩头一沉。
她累的睡着了,枕着他的肩膀,一头秀发都散在他身侧。恬静的睡颜在火光的映照下,格外清晰。
“喂,醒醒!你醒醒啊……”
……
那一晚,
好像有什么随着淡淡的香气一道入了心里。
之后的日子,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有时会不由自主多看她几眼,但也仅止于此。
直到有一日,她撞进怀中,腕上的红绳紧紧缠住他的带钩。
他本可以帮她解开。
可他没有动,只静静地看着她手忙脚乱,不得章法。
“解不开就别解了。”他看着红绳,想起那日猗冉笑着与他谈起女儿家奇奇怪怪的心思。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把它送给我吧。”
话既出口,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不过好在,她似乎没有听见。
……
后来,他成了她的义兄。
他送猗兰嫁去南广,却又在她大婚那夜失魂落魄地伫立在她房外。亦是在那晚,从她轻轻印下的一吻开始,他将整颗心付于她。
从伏夏到天临再回到鲤云州,兜兜转转,他终是将她变作自己的荀夫人。成礼那日,心中的欢愉无以言喻。
愿为形与影,出入恒相逐。
……
永宁桥上,婀娜的身影出神地仰望着漫天烟花。
肩上不知不觉又已落下薄薄一层雪。
他有心帮她把落雪掸去,最终却只是轻轻蜷起手。
他这次回云城,只是为了再看看她,如今既是看到了,那也应该放手了。
在永宁桥上看了这般久,猗兰蓦然觉得有些倦了,她拢了披肩,缓步走下桥来。
天气寒凉,桥下与水面平齐处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结了冰。猗兰没留意,一脚踩上去,倏然打滑,身子顺势向后倾。
她心里一惊,正想着要怎么倒下去才能摔得轻些,却已经被人从身后稳稳扶住。
这感觉再熟悉不过。
见她站稳了,荀玉想要撤手,却被她反手紧紧攥住了。
猗兰转过身,仰脸看着他。
清亮的双眸中,她的身影清晰如故。
“为什么避着我?”
他既是到了云城,行踪便瞒不过云安侯府。猗兰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回来。
“夫君……难道不同我一起回家么?”
她攥着他的手不放。
一同回家。
他也想啊。
可既是知道了真相,他要如何面对她。
“若你的夫君,身世并非清白。又若你所遭遇的险境,皆因他而起。”
心中一阵难过,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
“你可还愿意……”
清丽的双眸看着他,沉默不语。
荀玉微微蜷起双手。
罢了。
话总要她亲口说出,
他方能彻底死心。
半晌,猗兰轻轻叹了口气:
“可我的夫君,他并非有意将身世隐瞒于我。我处的险境皆因他而起,可每次他都舍命护我周全。”
荀玉呆呆地看着她。漫天光华映在她眼中,奇幻瑰丽。
“我的夫君将真心付我,待我情深义重。”猗兰松开他的手,近前一步,轻轻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怀中。
“荀玉……回家吧。”
温热的潮意模糊了双眼,只这一句,便足以抚慰所有心酸痛楚。
“好……”
熟悉的气息落在耳畔,周身霎时一暖,猗兰被紧紧拥在怀中……
夜幕下,烟花绚烂瑰丽,人群的嬉笑欢呼声隐隐入耳。
紧紧相偎的两人越行越远,渐渐模糊成一道影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