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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亮。

二月微寒春风中,白衣赤足的朱九阴与青衣纤尘不染的齐庆疾,自官道上走下,来到血腥味浓郁的林间。

高挂新木的十九张人皮。

横七竖八的十九具人骨架。

还有散落骨架周遭,层层堆积的人肉片。

齐庆疾轻轻挥了挥衣袖。

人皮、骨架、肉片堆,皆尽无声无息烟消云散。

以至于被鲜血浸泡至深红的地面,也复归原本模样。

本来就没有山匪。

更没有一家三口。

少年所见,所经历一切,不过黄粱一梦的一场考验罢了。

“见一家三口受制于山匪刀下,而未转身遁逃,反倒是倾尽身外财物搭救之,是为善。”

“深知山匪无人性,定会将母女二人糟蹋后杀掉,从而掷出飞刀,冷酷索命,让妇人与女娃娃免遭歹手,毫无痛苦离开人世。”

“将十九为非作歹,恶贯满盈之徒剥皮抽筋、碎尸万段,而无一丝惊颤,心如铁石。”

齐庆疾看向朱九阴,询问道:“这孩子怎样?”

朱九阴笑了笑,“这般险恶世道,心存良善已是难得。”

“良善而不迂腐,更是难得。”

“很合我胃口。”

老柳头临走时一番忠告,朱九阴还是放在心上的。

为此才邀青衣,施法拖少年入梦。

齐庆疾远望。

三颗漆瞳似是能望见赶着牛车的少年背影。

“南下百万里路,这孩子走的很艰辛啊。”

朱九阴:“结果是好的。”

齐庆疾轻叹一口气,“真的吗?”

朱九阴:“于我而言,是极好的,这就足够了。”

“也对。”

齐庆疾伸出一根修长手指,冲极遥远处的少年轻轻一点。

“入画~”

——

静谧山林间。

韩香骨双膝跪地,以佩剑掘挖葬坑。

不多时,葬坑雏形显现。

只有一口,而非三口。

少年并非没了力气,也不是懒得再挖,而是觉得没必要。

入土为安?

少年觉得是狗屁。

若入了土,当真能内心安宁,那么多整日痛苦挣扎于温饱线上的老百姓,早争先恐后自埋了。

人死如灯灭。

死了不就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吗。

被豺狼虎豹撕咬、嚼食殆尽,被烈火烧成灰,哪怕高挂城楼,供人指点,遭人口水,泼粪,又如何呢?

与其为亡者着鲜艳寿衣,买宽敞棺材,立高大墓碑。

还不如用这些银钱,博亡者生前一笑。

韩香骨就曾这样想过。

少年希望当五六十年后,自己行将就木。

儿女会好吃好喝伺候自己。

衣食住行无忧。

偶尔请来戏班子听上几曲。

当自己驾鹤西去后。

哪怕儿女将自己尸体下锅烹了喂猪,少年都不会介意。

韩香骨见过太多晚年凄凉老人。

多是不能再下地劳作,便被儿子儿媳嫌弃,最后活活饿死。

人死后,那刻薄冷血到极点的儿子儿媳,却宁肯砸锅卖铁,也要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

于灵堂前哭的肝肠寸断,一把鼻涕一把泪。

往往这时候来参加葬礼之人,会饱含深情、油然起敬,赞道:‘您瞧瞧,这儿子,这儿媳,多孝顺啊。’

今儿张叁家老娘葬礼,请客八大碗。

明儿李肆家老爹葬礼,绝得十大碗。

披麻戴孝的所谓孝子,于人群中往来穿梭,脸上挂着融融笑意,一副谦逊模样道:‘各位吃好喝好啊,招待不周,望请见谅。’

人们吃的满嘴流油。

却不知躺在棺材里的老人尸体瘦骨如柴。

赞美之词溢耳的孝子、儿媳脸都快笑僵了。

却不知那具冷冰冰的尸体,生前得到的只有刺耳的咒死之言。

韩香骨突然想起去年于龙城。

自己不遗余力,欲要挖出巨型葬坑,将龙城五十余万骨骸埋葬。

看着木板车上的大叔一家三口。

少年自言自语道:“助大叔一家入土为安,应该能为爷爷爹娘,攒下一点阴德吧~”

“婶婶还有允儿,会不会怪罪于我?”

“话说,人死真有灵魂、魂魄一说吗?”

书上说有。

爷爷爹娘也说有。

还有好多好多人都说有。

但少年没见过。

所以没有。

——

将大叔一家三口尸体埋葬后。

少年从破旧书箱里取出一根炭笔,一本蓝皮书。

上书‘止杀’二字。

翻开第一页,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善’字。

一善,便是一条死于少年之手的性命。

绝大多数都是十恶不赦之徒。

当然也有好人。

比如大叔一家三口。

韩香骨对大叔、婶婶了解不深。

两人或许是坏人。

但允儿不是。

或许允儿也是坏人。

毕竟会走路。

而走路,便注定要踩死蚂蚁虫子。

剥夺无辜性命者,又怎能算是好人呢?

韩香骨狠狠摇了摇头,感觉再纠结下去就要生出心魔了。

“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只有人。”

定了定心神。

韩香骨翻开第二页。

往后第三页、第四页、第五页……直至第九页,才见空白处。

少年用炭笔,于空白处又写下两个‘善’字。

“要不要写上大叔呢?”

“算了,大叔并非死于我手。”

九页善。

近千余条性命。

颇有些触目惊心。

“韩香骨,止杀……止杀啊!”

将蓝皮书与炭笔放回书箱。

少年正欲起身。

天地间忽地响起幽幽‘入画’声。

——

风消失了。

树叶不再动。

长天中飞过的燕雀凝于空中。

森罗万象皆尽入画。

脚踩枯叶的破碎声中,朱九阴与齐庆疾来到少年身前。

看着一动也不动的少年,朱九阴略显意外道:“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齐庆疾从少年书箱内取出两本蓝皮书。

一本‘止杀’,一本‘韩法’。

朱九阴:“窥人隐私,这样好吗?”

齐庆疾:“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朱九阴:“把这本韩法予我瞧瞧。”

接过蓝皮书,翻开第一页。

朱九阴不禁轻轻一笑。

“韩法第一条第一项,韩法属于国家,所有权利皆由民众产生,国家即民众。”

“以礼治国,礼乐崩坏。今应以法治国,剔除儒枷,士农工商,众生平等。”

“……”

朱九阴剑眉微蹙,“这小子,莫不是准备于魏国实施变法?”

齐庆疾夺过《韩法》,细细阅览。

“应是如此。”

“这臭小子,古今往来胆敢变法者,无一不是得罪了贵族阶级,而落得个惨死下场。”

“失败者,千刀万剐,功成者,五马分尸。”

“这是一条十死无生的绝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