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立学院第三十六章
“徒儿,专心点。”
韩月阴动作一停,点了点头,可林清潭看上去同样心不在焉。
刚才的影像,画面上那个阴森的幽静山涧,熟悉又陌生。黑雾缭绕中深藏诡异,一片死寂。唯独有一条石板路在黑暗中分外惹眼,直通尽头处一座塌败的山门,仿佛是刻意给某些人留下的道路,害怕他们找不到回家的路。
曾经茂盛的树木如今是惨淡的灰白色,树叶凋零,枯木外卷,形成不规则的扭曲。阴风穿过伸手不见五指的林间,带来让人不寒而栗的哭嚎声。
他依稀能分辨出那个声音是何人,他的师傅,童上人。
他不敢相信,但是那个声音所念叨的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他的师兄弟们的名字,那些一直封存在他脑海中不愿回忆的人名,还有他自己的名字……
林清潭将取下的手环重新戴上,拨弄一会儿一打玉牌出现在他手上,青蓝色的玉牌上镌刻着他们师兄弟的名字,如今已经黯淡无光。
海天……这就是你说的只有我必须去的原因吗……?
“徒儿,你在此练着,为师……为师要去请罪。”
“哦。”
韩月阴有些茫然。
林清潭身影一闪消失了,在一旁观望好一阵的闻星语心中瞬间一紧。
“这幽语林里哪里有山涧或陡崖?”
果然……闻星语顿了顿,思索了阵看向赤练蛇王。
“往东走有座悬崖,山的背面有处瀑布,瀑布两边全是今年才开花的脊霜藤。”
“但你不能再往里深入……喂!”
赤练蛇王话还没说完林清潭便瞬闪离开了,留下一脸无奈的蛇王,杜琳绮拍了拍蛇王说:
“我们跟过去吧,到了那里后我留下,你去邪幽虎那边通知消息让它不要冲动,必要的话可以用毒麻痹它。”
“可是小公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啊。”
“没事啦,他一个教官再怎么也不可能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下手呢。你到时候可一定要拦着邪幽虎啊……怎么说这个男人和邪幽虎都是有仇的啊!”
“哦,对!那小子说是他徒弟来着!坏事了,我们赶紧跟上吧,死老虎现在肯定焦躁不安离巢出来了了,这出来不就是来挨打的吗!”
蛇王驮着闻星语在林间穿梭着,不一会儿也消失了。
随着闻星语的离开,这片林子中只剩下韩月阴了,凉凉的微风中……耳机里响起石海天的声音。
“晚梦请师卜吉凶,松韵听烦也问川……”
“自打我认识你师傅以来,他的嘴里就从来没有停过念叨这句诗。听得我都烦了……他的师兄弟走后更是如此。”
“林清潭在我们军队里还有一个称号,军中神话,是他和他师兄弟们联手打下的。”
其一!
韩月阴听着石海天的叙述孜孜不倦地演练着招式。
“几十年前,荒域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有系统的管制,每当有小队出任务,几乎不可能全员生还,有时甚至……甚至全队覆灭,连尸骸都找不到。”
“那时作为后方技术探测人员的我每天都活在自责与愧疚中。作为战场探测人员的我必须把每一种可能发生的突发情况预料到,必须制定出保护小队生命安全的完美计划,必须确保一切万无一失,让他们从净化后的腐植地生还,因为父亲也是因此殉职的,所以我在这上面格外执拗,哪怕任务失败也要让他们活着从荒域撤离。可是荒域里充满未知数,总会有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战术漏洞的代价便是血淋淋的悲惨现实。我责无旁贷。”
“……比被暴怒的生还者指着鼻子痛骂又或是拳脚相加更痛苦的是,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时无声的沉重,压得我彻夜难眠,煎熬得犹如身处地狱。
“一想到父亲就是因为这样牺牲的,我恨不得自裁谢罪……但又没脸面这样去见他老人家,而且我怕死,怕母亲的守望变成无望。”
“我怕死,小韩,我是怕死。我也该死!”
韩月阴的心狠狠颤动了一下,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荒域是人间炼狱,其中有些不寻常的地方充满着诡异和危险,越是深入荒域核心区域越是危险难料,我们称之为腐植之地。至于为什么是核心边缘地呢,是因为荒域真正的核心区域一直没被探索过,太空卫星都探测不出实际,我们到现在都对那里一无所知。”
“腐植之地,是因为光显子产生变异而被大范围污染的地方,一旦出现就意味着那里诞生了危害极大的污浊之物,并且强大到必须以军队的规模出动才行。如若置之不理,腐植之地还会继续扩大,直到蔓延整个荒域,直到吞噬人们现在安定栖息的地方。”
听闻此话,韩月阴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们军人的任务就是去净化这些腐植之地。荒域是新觉生物狂欢的极乐世界,是绝境,但同时也是我们国家的土地,必须不惜代价收复!”
“这是我父亲参军的信念所在,或者说是所有军人的信念,为了这不知何时能完成的梦,我继承他的衣钵踏上了父亲的路,并发誓要在有生之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之奋斗,哪怕我同样倒在荒域战场上,哪怕我……哪怕我也看不到那一天,但好歹有脸面去见他老人家。”
“小韩你能想象到吗?即便是当初那样青涩的我所带队执行的任务,生存率竟然也能在军中排上前几。即便这样,那烈士名单仿佛没有尽头般始终在变长,让我绝望。在我绝望迷茫掣襟肘见时,你的师傅林清潭与他的师兄弟们横空出世,给了我莫大的希望。”
石海天脸上露出追忆的表情,从手环中摸索出一样东西悠悠说道: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荒域中突然出现了这么一说:有一袭白衣布衫的青年,他们一路披荆斩棘,所到之处击溃了一个个堪称恐怖的存在,哪怕凶兽也不在话下。”
“那时的我还未遇见你的师傅,对这传说不免嗤之以鼻,以为那不过是吹嘘出来的安慰军心的假话,因为我看过太多现实的惨状了,根本不敢去相信,不敢相信你明白吗?”
“相遇,那时我带领的小队在一次深入荒域的净化任务中遭遇了铺天盖地的奎兽迁徙,队伍被活生生地冲散。小队队员拼死掩护我撤退,正当我们以为死里逃生后才发现已经被戮兽团团包围,三头小凶之兽——地魔魁,用它们庞大的身躯堵死了我们所有可能的退路,冷漠的猎人般的恐怖巨瞳宣告着死亡。”
“正当我还在为自己的错失自责时,他们,你的师傅他们,如天神下凡般出现,白衣布衫,意气风发。与凶兽的死寂阴暗截然不同,格外鲜明的两种色彩碰撞在一起,须臾后,曾几何时还不可一世的地魁凶兽倒下了,毫无还手之力地倒下了。
“那时林清潭一脸恣意的笑容和他的师兄弟们畅聊着,而我们还没缓过神来,好像做梦般不敢相信自己生还了。”
想到这,石海天脸上挂着一丝笑容,他按下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
“后来他们与我们小队短暂地相处了一阵,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只说是苍山,然后便将我们送出了荒域,那次的任务就这么完成了。回去后我发了疯一般搜寻他们的资料,在上级点头后,才敢相信他们是真的存在。”
石海天摸了摸酸痛难忍的眼睛,摘下眼镜坐在地上,阳台的风有些冷,但都无所谓了。
再一睁眼,他眼前一片模糊。他确实说得上瞎了,眼睛几乎已经看不见了,必须要戴着军队配置的眼镜才能看清东西。
多年来透支使用异能的后果啊,石海天摇了摇头,继续回忆起来。
“如此强大的一股势力出现怎么能不引起军方高层的注意呢?不久后,军队里来了一群新人,没错,你的师傅,林清潭和他的师兄弟们被收编进了军队,并以不容置疑的绝对实力征服了在场所有军人。”
“那时,仿佛能看到胜利的曙光。”
“当林清潭和他的几个师兄被分配到我常驻的小队中时我很是激动,但林清潭却不是很高兴,自始至终只和他的师兄们说话。好在他的几个师兄都是通情达理之人,也乐意与我分享他们的过去。”
“他们说他们是被师傅赶下山来救助世人,替天行道的,这个理由看上去那么可笑,但在他们口中是那么让人信服。”
“连我内心都有被牵动的感觉,为了大义而出世!”
石海天哈哈一笑,吐出一口烟。
“他们说他们自苍山下来,随大师兄沿忘川河一路北上,于万千危害世间的狂凶之兽中杀出一条血路。累了就在林间休息,渴了就采些露水喝,饿了就抓一些寻常的小动物充饥,日子好不快活。”
“不过谁也没有想到,他们师兄弟最后的结局竟是毁灭。”
“在强悍的个体战力面前,任何战术都形同虚设,一切战略都显得苍白无力,这也意味着小队其他人没有任何存在感,然后便会胡思乱想。”
“荒域里的哪一位军人不是浴血奋战,哪一个不是闯过鬼门关的硬汉?却成了跟在别人后面捡残羹剩饭的拖油瓶。这种心理落差对本性骄傲的军人是无法接受的。类似的情景在各个小队上演,林清潭和他的师兄们显得格格不入,尤其是林清潭,连我这个指挥官都和他说不上几句话,怎么还可能指望队员呢。”
“信任的危机让整个小队犹如一盘散沙,毫无团结可言。终于,意外发生了。”
“那一天林清潭依旧仰仗着自己的个人实力弃战术于不顾深入任务点,与后方小队完全脱节。原本他的两个师兄都答应我说会执行战术,可没想到林清潭如此蛮干。出于无奈,在我的应允下,他的师兄弟也只能赶紧跟上去接应林清潭。队伍就这么被分割了。就在这时,两头凶兽破土而出袭击了我们,似乎算计好了一般。结果一向依赖于林清潭师兄弟个人实力的军队,一瞬间竟然组织不起有效的防御,那怕我拼命动员都无济于事,人心散了,做什么都是徒劳。
“代价便是一干精锐军官最后包括在我之内只剩下五人。当林清潭他们折返回来救援时早已为时已晚,我们虽然完成了任务,歼灭了净化对象,可无意义的牺牲已经造成再也挽救不回。”
“虽然大家都明白不能怪责林清潭他们,可是内心深处已经有了芥蒂。孤立……最不该在军队里出现的情况出现了。林清潭的师兄们也十分痛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情绪低落状态全无,这样的情况下又怎么可能会不出意外呢。”
“林清潭的两位师兄……在一次任务中为了救援才入队不久的朱昀何被一群凶兽撕碎了,尸骨无存……”
韩月阴动作一停,好一阵没回过神来。
石海天灭掉烟头,又点上了一支。
“林清潭怒了。”
“回到阵地,他把朱昀何抓来揍了一顿,谁都拦不住,在他眼里两个朝夕相处的师兄为了救朱昀何一个入职不到一年的新人,一个废物牺牲了他怎能不气。第二个人他找上了我,抓住我的衣领怒目相对,怒斥我也只是个在战场上冷眼旁观的废物,需要人救的废物。我同样悲伤,但可不惯着他,毕竟是他有错在先,恃才放旷。如果林清潭当时肯按照我的战术执行任务,是绝对不可能会有这种情况发生的。可他还是我行我素,一进入任务点就不由分说地冲了上去,原本向我的战术妥协的林清潭的师兄二人也只能再次上去接应,也就有了后来为了救朱昀何牺牲的场景。”
“我痛骂他的不成熟,痛骂他的天真,痛骂他不听从命令蛮干,痛骂他漠视其他队员的性命。他当时何其愤怒与我动手,我便和他打了起来。”
“打我肯定是打不过的,但我就是不想惯着他。从那以后林清潭愈发变得沉默寡言,我与他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他总算能听进去我说的几句话,终于肯执行我的战术。”
“可天有不测风云,现如今军队里只剩下他孤身一人,而他的师兄弟们……全都殉职了。”
“那以后,你的师傅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徒增杀戮的军队生活让他作呕,他看不到世界的光明。但他最后的师兄临终前的嘱托让他不得不继续这样活着,依赖着当初下山时他的师傅给予的信念苟活,同时也被这信念束缚无法自拔,不知何时才能完成对自己的救赎。”
“所以啊小韩,你是他唯一的救赎了。你身上有他曾经的影子,与世无争,从容洒脱,他不愿让你沾染上世界的污秽,但是啊,你的路终究是你的路,他抉择不了。”
好冷……石海天坐在地上,地上满是烟头,明明已经戒了好久了的。他低着头脑袋昏昏的,叹了声气还是决定把一切都说出来。
“苍山……是你师傅除你之外唯一的寄托,而如今苍山也被腐植污化了,这意味着那里出现了强大的污秽之物,除了他的师傅我想不出其他人,毕竟是能教导出那样一群天纵之才的存在。”
“上级一开始的命令是绝对禁止林清潭前去执行此次任务。不能说错,但也不能说对。林清潭和他的师兄弟们为了大义,为军队立下了赫赫战功并且无欲无求地在体制里贡献自己的力量甚至于战死沙场,而事到如今只剩下林清潭一人,哪怕是顾及到他的个人感受都不能让他去现在的苍山。”
“但是啊……如果让林清潭知道他和他的师兄弟们一直效力甚至献上生命的军队却要瞒着他净化拔除苍山,甚至要瞒着他杀了他的师傅!!!这怎么像话!!!”
“苍山有多危险?核心处边缘!九死无生!让一群从未去过的军官去送死!怎么像话!!!”
石海天右拳狠狠往墙上一砸,墙板裂开几道缝,响起一个细微的人声。
“很残忍对吧,小韩。徒弟竟然要亲手了结师傅,但这也好过瞒着他,让他在一无所知中浑浑噩噩地度过接下来的人生,暗无天日的人生。落叶归根……虽然我不知道你师傅会怎么想,但如果死在苍山,对他来说也是种归宿吧。”
“说真的,就算你师傅不去我也不会怪他,我也不想见到师徒兵戎相见的场面,毕竟只是我个人的坚持,之前的那些话多半都是气话。”
“他和他的师兄弟们为军队牺牲了太多了,没有他们想要军队如今的规模起码还要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但我就是生气,他那副不把兄弟们的命当做一回事的模样,我见证过的生离死别比他多的太多了,哪怕知道他可能是口是心非,但我就是气他不肯信任自己的战友。”
“他妈的,老子为了他低声下气求了那群死老头那么久,弯腰恳求那么多次,我对我妈都没这么做过!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才让他可以参加这次任务,他就这么对我!气死我了!”
“不过说真的,如果你师傅能在苍山的话,就是对其他战友生命的保障,绝对的个人实力,绝对的战术核心,绝对熟悉地形,他去苍山对所有人都好,我就怕唯独对他不好啊……”
“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不过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在苍山算了,黄泉路上也有个照应。”
“只是可怜我老妈,摊上个混账老公,又有我这么个不孝子,连个陪她安度晚年的人都没有。”
“不说这些了,小韩你那边就你一个人?”
“嗯……师傅不知去哪了。”
韩月阴说道。
“管他的,他要是不想回来你也找不到他。你回练兵堂吧,我帮你看看招式,那个混蛋教你的青岚十文字我都看烦了,稍微指点下还是可以的。”
“好。”
断掉信号,石海天又嘬了一口烟,可能是吸的太猛竟然不小心呛到了,辣喉,呛鼻,烟味冲脑搞得他头昏脑胀。石海天连声咳嗽起来,眼镜不小心被甩到了一边。
糟糕……
石海天看着视线里只剩一坨模糊的色团,颇有些无奈。
不好啊,要是眼镜掉下楼就完蛋了啊,我没带备用的来啊……
石海天趴在地上小心摸索着,用手指一点一点伸向四周生怕将眼镜搞丢到楼下。他一阵乱摸,眼镜没摸到反倒摸到了好几个还有余热烟蒂,叹声气把烟蒂丢远,石海天继续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寻找眼镜。
该死的,掉哪去了呢?
谁能想到呢,一个一线战略指挥官现在像是半截身入土的老人一样无助,还透露出一点……心酸。
阳台门被人悄然打开,一个人悄悄走进来,悄悄捡起不远处的眼镜,又悄悄把手放到石海天的行进路线前方。
石海天往前一动,刚好被那人托住脸颊,眼镜也被重新戴好,石海天的视野突然清晰了,疑惑着定睛一看直接把他吓了一跳,整个人弹起来瞬间老脸一红。
“哇啊啊啊啊!!!!”
“诶…不是……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