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芋头本有二子二女,长子早夭,只将小芋头养大,大女儿十七,已到了出嫁年纪,至今待字闺中,小女儿也已经及笄,尚未婚配。
家中只靠两父子做活,日子过的紧巴巴,好在家庭和睦,算是苦中作乐。
江鸠寻到老芋头时,正瞧见他家小女儿手中拿着块约莫二两重的鲜肉,兴高采烈的跑回家门。
“阿爹,您瞧瞧这是什么?”
“你又去给那一家人做活了?都跟你说了,那家少爷不是好人,让你不要去,偏不听。”
老芋头言语虽是责怪,可更多的是止不住的担心。
小女儿倔强道:“这几日阿娘身子虚,您又不舍得将老母鸡给宰,这不是没办法嘛。女儿知他不是好人,平日里防着些就是了。”
穷人家的孩子,生活都成问题,没有那么多规矩。
她虽只有十五岁,却已干了三年缝缝补补的活计,挣不到几个钱,只当是补贴家用。
老芋头心中满是无奈,碍于有外人在场,不好多做教训,只说了几句,将其打发进屋。
回过头来,询问道:“这位小爷,您刚才说来找小老儿是有何事?”
江鸠含笑道:“你家小芋头走了大运,因他帮了我家老爷的忙,被我家老爷看中,打算带他学做经商。”
学经商?
老芋头颇感诧异。
自家小儿子踏实肯干是没错,唯独没有什么能力,怎会被大老爷看中?
“敢问这位小爷,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你家老爷是谁?我儿他现在人在哪?”
“我家老爷是山南道大富之家,世代行善,这次机缘巧合看中你儿子,已经将人带上船了。”
江鸠说完,从怀中掏出几张钱票,塞到老芋头手中。
“这里是五千贯钱票,我家老爷给的。”
“五......五千贯?”
老芋头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摸到这么多钱,吓得手一抖,钱票顺势掉到了地上。
他不敢去捡起,仿佛那不是钱票,而是烫手的山芋。
江鸠弯腰将钱票捡起,重新塞入老芋头的手中,说道:“这钱是你儿子十年的契钱,他跟我家老爷出海行商去了,让我给你带句话。”
老芋头僵直着身体,紧紧握着钱票,愣愣问道:“什么话?”
江鸠回答道:“他说,让你不要再去给人倒夜香了,搬回老家乡下去,买地盖屋,买田种地,给妹妹找个好人家,好好享福。”
有了五千贯,这辈子都可以不用愁了。
老芋头非但没有开心,反而是心慌的很,犹豫了一会,追问道:“我儿已经上船出海了?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江鸠回答道:“这五千年贯是做活十年的契钱,活干完了就回。”
十年五千贯,一年就是五百贯,什么样的活能值这么多钱?
老芋头不聪明,可也不傻,心知手里拿着的多半不是什么做活的契钱,而是买儿子命的钱。
他哆哆嗦嗦的问道:“我儿还能回来吗?”
江鸠笑道:“有了这些钱,你得先考虑老伴的身体,还有女儿的亲事,要是实在想念儿子的话,那就再纳个妾,多生几个。”
闻言,老芋头便知儿子是回不来了,或者已经死了。
五千贯是买命钱,也是封口费。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知道多了,并非是什么好事。这个道理,你得懂。”
江鸠依旧面带笑容。
老芋头顿感遍体生寒,浑身不自觉开始颤抖。
江鸠紧跟着道:“马车已经叫来了,你进屋去收拾下吧,我现在就派人送你们到码头坐船,回老家。”
老芋头结结巴巴道:“现......现在?”
江鸠没有回答,一挥手,身后手下立刻上前。
京城,天子脚下,但总有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那里被黑影笼罩,终年不散。
老芋头心头涌出一股恶气,却没敢将其宣泄出来。
五千贯,一条命。
值吗?
他这一辈子,再加儿子这辈子,都不可能挣到这么多的钱。
和那些被打死了儿子,反被诬告到衙门,最终还赔了钱的人家来说,能得五千贯钱,已是大幸。
老芋头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只将钱票藏进怀中,转身回到屋内开始收拾细软。
他不敢跟媳妇说实话,也不敢告诉女儿,收拾东西时态度强硬,拿出了一家之主的风范。
江鸠什么话都没说,一直静静的看着,直到金乌西坠天色渐黑,老芋头一家坐上马车出城。
他盯着一棵小树看了许久,等到手下前来呼唤,方才回过神来。
“上船了吗?”
“上了。”
“怎么交代的?”
“出了京畿县之后,到深水域再动手,失足落水,不会有任何问题。”
“很好。”
江鸠满意点头。
手下犹豫道:“帮主,既然都要杀,何必这么麻烦?还白白花了五千贯钱,不知道又会便宜哪个小子。”
若是不花钱,老芋头又怎会走得这般干脆?
江鸠淡淡开口道:“有些钱该花就得花,有些事情该做就得做。千万不要嫌麻烦,因为一次的麻烦足以换来终生的安稳。”
语气平淡,却又隐隐带着几分无奈。
面对突如其来的任务,又是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根本来不及去想更为妥善的安排。
他收到的命令是不能惹出大动静,可那里毕竟是刑部,关键证物丢失,不可能会不追查。
那能怎么办?
一旦追查,必会查到小芋头,因此小芋头得死。
小芋头死了,他的家人则会成为麻烦,那么这一家人就不能再留。
在京城里动手容易生事,只能将其送上船,安排人在船上趁夜杀人沉尸,不留一丝痕迹。
场中另一名手下憨笑道:“咱们弟兄不需要懂,只要帮主懂就好了,听帮主的准没错。”
江鸠不禁莞尔,沉吟片刻,开口说道:“回头转告大家,从这一刻开始,咱们帮派正式改名为蚍蜉帮。”
手下们嘴里念叨了几句,总觉得蚍蜉帮这个名字没有之前的威武霸气,于是便询问道:“帮主,这个名字,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江鸠昂首仰望头顶夜空,缓缓开口道:“含义?倒也没有,只是......用来时刻提醒我自己,不要自不量力。”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自从上前被公子逼着亲手杀死几名手下之后,他的心中越发明白了一些事情的重要性。
就好比刚才所发生的事情一样,老芋头就是蚍蜉,而他则是大树。
可若是在公子面前,他又重新变回了蚍蜉。
昨日蚍蜉,今日大树。
今日大树,他日蚍蜉。
谁是蚍蜉?
谁是大树?
江鸠望着夜空,轻声嘟囔道:“我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但我十分清楚这座京城到底有多大,这么大的京城,岂能无我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