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于停了。
泉钧早已迫不及待,他没有一刻不想离开这里。
乃祱筌的伤好了很多,也没有再昏迷,只是离开这里的欲望似乎很淡。
“我们什么时候走?”,泉均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说这句话。
“再等等”
乃祱筌的回复一如既往,这让焦急的泉钧忍无可忍。
“等!又等!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你说雪停了就走,可雪已经停了,你为什么还要等”,泉钧暴跳如雷。
乃祱筌歪头看他,耳边那串红色的琉璃珠轻轻摇曳,眼眸微微眯着,蓄着一抹挑逗,唇角勾起,弧度并不大,如花瓣在风中轻轻翕动,“我们神明大人总是这么充满活力,恰似我们初次相逢”
第一次见到泉钧,乃祱筌便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九天神明这个遥远神圣的存在突然在他眼前具象化。
清丽,贵雅,纯洁。
甚至这些词在泉钧面前都黯然失色,他这样觉得。
如果没有遇到狼王,或许,母亲也会成为这样的神明吧。
乃祱筌对神明充满好奇心,这驱使他总是去刻意接近他。
他每次都会被一些荤话气到,这样的反应让乃祱筌觉得很可爱。渐渐地,对他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念头……想要摧毁他,想把他拖入万丈泥潭,想让他永远与他为伍。
可真正破坏了他的圣洁,进入他的时候,乃祱筌又感到痛苦。
母亲应该也是被狼王这样强行破坏……他竟成了他最厌恶的样子。
窒息的噩梦化作漫天大雨,即便躲进屋檐下,碎溅的雨滴也同样飞到鞋上,如影随形。
“为何如此盯着我?”,泉钧被他直白却飘渺无神的视线盯得不自在。
“你会爱我吗”
“什么?”
“你要爱我,我才带你出去”
“我们两个之间有必要说这个吗?”
“因为我爱你啊”
“……”
心底似乎有只蝴蝶在颤动翅膀,轻轻的,痒痒的,这令泉钧惊慌失措。
“不行,绝无可能”,泉钧矢口否认。
“我们神明大人真是大方,把不可能的范围划那么大,如此坚定不移地否决,真是叫在下受宠若惊”,乃祱筌轻笑,索性闭上眼不再说一句话。
接下来的时间,乃祱筌似乎铁了心不出去,最后还是泉钧率先在漫长无趣的对抗中败下阵来。
“我爱你行了吧,可以走了吗?”,泉钧嘴上说着爱这个词汇,额头上的青筋却隐约可见。
“没想到神明大人果真心悦我,眼神如此炽热,口气如此坚定”,乃祱筌拉过他的手,细细摩挲。
“是……的”,泉钧自持静矜,可在乃祱筌面前总是溃败不成军。
“那亲亲我”
乃祱筌闭上眼,将嘴唇送上。
等了会,不见泉钧有动作,他睁开眼,无辜地扑闪着,“连这也做不到,莫非方才在骗我吗?”
泉钧心一横,闭眼将嘴扔了过去。
唔?
并不是唇瓣。
似乎是乃祱筌调整了角度,他的唇落在他的脸侧,轻轻擦过那串冰凉的琉璃珠。
“神明大人真主动”,乃祱筌这才起身,拍了拍衣摆,往巨石阵外慢慢走去,“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阵中光线昏暗,才走出去时,泉钧的眼睛被这一片雪光刺得生疼。
“小心点,别碰到这些雪了”,乃祱筌温柔地牵起他的手。
“嗯”,泉钧回挽他的手。
有时候会突然踩进很深的雪里,乃祱筌便会背起他。
他的脚步很稳,从未摔过。
眼前一片白茫茫,泉钧不知道他们走了多远,只记得走了很久很久。
走得越久,乃祱筌的脸色也越苍白,时不时还会咳出血。
真不像话,在玄冥秘境中他一个魔族怎么还比他娇弱。
玄冥秘境在泉钧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高大宏伟的建筑稀稀落落地散在各处,并不精细,反而十分粗糙,也正由这一份粗糙,透出无尽的神秘与可怕。
其中有一个高耸入云的雕像,比一座山还大还高,不论在何时何地,只要抬头就能看见,这也让泉钧觉得,他们并没有走多远。
“那是妖祖的雕像吗?”,泉钧遥远地看着那座威严肃穆的雕像。
“严格来说,是天地初开时的众生像,而妖祖站在了顶端”,乃祱筌解释。
又走了一段路程,鹅毛般的雪再次飘落。
急忙进了一间邻近的雪堡躲避,不像那座石阵,雪堡晶莹剔透,十分明亮,内里层层雕琢,有一道冰梯延伸至堡顶。
泉钧饶有兴趣地观赏着雪堡,乃祱筌却一副见兴趣缺缺的模样,似乎异常疲倦,找个地方便躺下休息了。
“别走到楼梯的尽头”,看着刚刚踏上冰梯的泉钧,乃祱筌在闭眼前忽然出声警告。
“知道了”,时至今日,泉钧对乃祱筌已万分信任。
乃祱筌又睡了很久,久到泉钧以为他已经死了。
“我以为你不会醒了”
一见乃祱筌睁眼,泉钧便一拳捶在他胸口上。
“呃……”,这一拳并不重,跟小猫挠痒似的,乃祱筌只是象征性地哼了哼,随即反握住他的手,“到底是想要我醒来还是不想啊?”
“别废话,雪停了,我们快点走”,泉钧拽着他的胳膊,想要拉起他。
乃祱筌巧妙地握住他的右手,忽而十指相扣,掌心相碰的瞬间,泉钧感受不到温度,好似一具尸体,微微泛冷。
“你怎么了?”,泉钧被吓到,震惊地瘫坐在原地,体内的力气正被恐惧丝丝抽空。
“还说爱我,我刚醒来,便要赶路,一点也不疼我”,乃祱筌的声音很虚弱,像从虚空中传来的回音。
“你才奇怪,莫名其妙说爱我,都是谎言,你有什么理由爱我?”,泉钧似乎被激怒,身体微微颤抖。
“母亲修的无情道,在成仙前夕被狼王破了身,或许如此,让我对神明有一种疯狂的向往……那你呢,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复兴神马族?”,乃祱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试图安慰他恐慌的情绪,却又忍不住问他恐慌的源头,“你并不怕死,你只是怕不能复兴神马族吧?”
泉钧的身体越来越抖,最后似乎怒不可遏地甩开乃祱筌的手,朝他大吼,“你懂什么!神马族的荣耀,岂是你这肮脏罪恶的嘴能够玷污的”
不只这段时日,而是这近万年来,泉钧一直积累在心中的恨意于冤屈,在这一刻终于爆发。
“想我神马一族曾显耀仙界,在诸神之战中抵死战斗,全族几陨,这才守住了仙界之安,可凭什么元帝死后,玄帝继位,各族忙于稳固势力,便将我族的牺牲忘得一干二净!”
看着泉钧的眼泪,乃祱筌眼底情绪暗涌,他取下耳畔的琉璃珠,“这是母亲留给我最后的东西,我很珍惜它,希望你帮我把它带到仙界找个地方埋起来,这样应该也算完成母亲未了的心愿了”
泉钧此刻还没从崩溃的情绪里抽离出来,只是木然地接过那串琉璃珠。
“从始至终,都是我毁了母亲”,乃祱筌的声音满是自责与痛苦。
他降生于母亲不幸的时刻,也是他最终,将母亲挂在自尽的悬梁上。
在那样非人的折磨中,母亲早就不正常了。她想要逃离那个村子,想要成仙,于是另辟蹊径,想要炼化雪落来达成目的。
是他,压垮了母亲。
是他,对不起妹妹。
他早就该死了。
“我好累,我不想走了”,乃祱筌从袖中拿出一颗金光闪闪的珠子,“你拿着这个,顺着冰梯一直走,在尽头捏碎这颗珠子,你就能离开这里了”
“真的吗?”,泉钧欣喜若狂。
“嗯”,乃祱筌点头,“快走吧”
泉钧被离开的喜悦冲撞了头脑,他兴奋地往上跑。
越接近堡顶,泉钧的心越烦,脑中总是一遍一遍浮现乃祱筌的样子——一副马上就会死掉的窝囊样。
“该死,他死不死关我什么事!只要我能离开这里就行了”,泉钧咒骂着,鼓着一口气继续往上走。
终于来到堡顶,这里风很大,视线也很好,能够一清二楚地看到那座巨石阵。
泉钧瞬间好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坠入冰窟。
乃祱筌口口声声带他走,其实只是绕着那座巨石阵走了一圈,巧妙地借助那些高大的建筑遮挡视线骗了他。
乃祱筌根本就是在戏弄他!
泉钧低头看向手心的珠子,气得不打一处来……这只是个施了沉睡咒的守护珠。
守护珠?
泉钧想起来,最近乃祱筌的身体越来越弱,不会是在他身上施了转换咒吧?
一番检查,果然找到了转换咒。
原来乃祱筌咳血,是因为魔气对他的侵害转移到了乃祱筌身上。
为什么要让他沉睡,等待能够等来什么吗?
“只有这儿的主子才能随意进出”
泉钧脑中突然响起乃祱筌说的这句话。
是啊,现在出去的方法,只有等这儿的主子打开门。
妖祖虽陨,两大护法却不一定死了,等得足够长,万一就等到了呢……乃祱筌竟敢抱着这样的想法把他独自扔在这里,罪不可恕。
泉钧向下看到乃祱筌在雪地里慢慢走向远方的身影,捏碎转换咒,再顾不得其他,拼了命般往下奔走。
不能。
乃祱筌不能死。
现在才反应过来,乃祱筌给他的守护珠不是普通的守护珠,而是以他的生命为代价的守护珠,只要他一捏碎这颗珠子,乃祱筌就会立刻毙命。
同样,乃祱筌一死,这颗守护珠也会立刻起效。
又开始下雪了,没完没了。
泉钧无视漫天雪花,任由雪花飘落在他的脸上,身上,此刻他只想抓住乃祱筌。
没有想象中的痛感,或许是乃祱筌骗他的,这些雪根本不会对他造成伤害。
肯定是这样,乃祱筌总喜欢恐吓他。
“喂!不带上我,你想去哪?”,泉钧终于追到乃祱筌的背影。
乃祱筌回头,瞳孔微张,呆愣在原地,半晌都做不出一个完整的动作,“你怎么没走?”
泉钧猛扑在他身上,双双摔倒在厚厚的雪里,“你还想骗我,那里根本不能离开”
“被你发现了啊”
“我们一起等吧,我爱你,我也爱你,不要留我一个在这等待”
乃祱筌似乎不信任泉钧说的话,沉矜着不说话。
“而且我碰到雪了,但是我一点事都没有,我们可以一起生活在这里,你别想着骗我了”。
他们跪坐在地上,泉钧温柔捧着他的脸的手微微颤抖着,似乎真的很怕失去他。
“又被我们神明大人识破了,只是想让神明大人多依靠我这个卑微的魔族一点罢了”,乃祱筌抬手轻轻拍着的背,像噩梦中泉钧轻轻拍着他的时候一样。
“如果说爱我的话也是假的,那时候我真的会亲手宰了你”
泉钧身后的雪像巨浪一样从高山上扑来,声势浩大。
乃祱筌无视了这场铺天盖地的雪崩,他的眼里只映入泉钧。
“嗯……再吻一吻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