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子自从两年前被友人领进瓦子里,就常混迹于此,所以当他一瘸一拐的出现,瓦子里的人便都知道陈公子又在家挨了打。
富贵子弟,烦恼都与常人不同,陈公子有个极其溺爱他的娘,和一个极其苛待他的爹。
于是他的脑子异于旁人,似乎很傻,随便一骗就会掏钱,又似乎很精明,从不碰赌,也绝不夜宿勾栏,他只捧月娘——瓦子里的人都觉得他瞎了眼,月娘的那两分姿色,显然配不上陈公子掏的真金白银。
“这又是出了什么事?”月娘在陪客的时候小心地问,她眼底真有几分关切。
陈公子倒是不以为意,挨打挨惯了,他摆摆手:“小事,我跟我爹说,明年再考不上便不考了,如今这世道——反正不知什么时候阮地的兵就打过来了,这官不当也罢。”
“世道?”月娘给陈公子脸上的擦伤上药,“公子先前不还说是盛世么?”
陈公子疼得龇牙咧嘴:“是盛世,不过和我们没什么干系,你可见以前,老妪也能挣钱么?瓦子里哪里能见到老妪?”
月娘不能明白:“难道老者年过半百,还要出来干活竟然算是盛世?”
陈公子嬉皮笑脸道:“是啊,这就是盛世了!否则哪有老妪?她早不知死在了哪个角落里。”
月娘沉默了下来,她知道陈公子说的是对的,但这话听在她的耳朵里却格外尖锐。
当她成为老妪的时候,还是盛世吗?她还能像瓦子里如今的老妪一般,佝偻着腰,挣到一日三餐吗?还是像陈公子嘴里别的老妪一般,死在某个角落里。
“可惜这盛世是阮地带来的盛世。”陈公子看向月娘,“月娘,不等明年了,咱们私奔吧。”
月娘笑了笑:“陈公子玩笑话。”
陈公子却突然伸手抓住了月娘的手腕:“我挨了打,我爹却不肯放过我,明年考不过,还要等着三年后,要我一直考,要么我考上,要么阮地打过来,把朝廷给灭了。”
“我怕过些日子,我爹便要将我拘在家里读书了。”陈公子自嘲道,“我又不是那块材料,考不上官就是考不上,还不是怪他没把我脑子生好?”
这话把月娘逗笑了。
但陈公子的话,月娘细细品来,发现竟然还真是道理。
以前瓦子里能见到孤寡吗?不能,戏子伎子老了就得离开瓦子,即便这个老也不过二十出头。
这毕竟是临安的瓦子,见不得红颜易老,就连观月楼雇小二,也得是整整齐齐的人,脸上不能有一颗痦子。
如今……日子确实比以前好过,阮商带来的便宜的布,便宜的头花簪子,什么东西在阮商手里都很便宜,是,本地的作坊倒了不少,可这与她们这些花钱的人有什么关系?总归到她们手里的钱不会少。
陈公子能在瓦子里一掷千金,靠得不就是如今百物便宜,而他零花未减么?
这么一想,月娘倒觉得有几分可笑,向来战乱时百物腾贵,然而如今阮地在一旁虎视眈眈,宋国竟然还能蒸蒸日上,何其怪异,偏偏身处其中的人,竟然还觉得是盛世。
“月娘,我晓得你顾虑多,但我发誓,我绝不是那等负心薄情的恶人!”陈公子紧抓着月娘的手,“去了阮地,我必照顾你,钱都给你管,你指东我绝不朝西去。”
月娘有些心慌,她低下头,不敢去看陈公子的眼睛。
她七八岁堕入红尘,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十四五岁,她也为此打动,将自己的一颗真心奉上,什么都不要了,什么未来也不想了,只求那人能将她赎出去,她能为他洗手作羹汤,一生敬他爱他。
可他最后一次见她时,却连头也不敢抬。
他说,他要成婚了,那是家中世交的女儿,顶顶好的性子,待他成了婚,将此事说给妻子听,妻子一定会成全他们,将月娘接回家中做妾。
十四五岁的女孩,她信了他的话,她哭着求他记得,不要忘了。
到了他成婚的日子,她也为他欣喜,他的妻子是书香世家教出的好女儿,大妇一定是个好人,一定会成全他们,她会如敬丈夫一般敬爱她。
可他没有来,他成了婚,有了妻子,他把她忘了。
而她为了他,拿出自己的积蓄交给妈妈,不肯去接客,她一直等着,等到她的积蓄全无,等到妈妈终于忍不了,将她关进黑屋子里打她,她才认清她的意中人从始至终,从未想过真的娶她。
哪怕是做妾,她也不配。
他只是没来找她,但他哪怕成了婚,也没有离开瓦子,仍然常来,新捧了一个只有十二岁的新伎。
她彻底死心了,发誓再不信男人,世人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这世上无情无义的究竟是谁?
陈公子——也不过是这世上男人中的一个,他今日待她好,明日待她坏又该如何?
他今日不嫌弃她的出身,等来日,他看着身边的伙伴一个个成家,娶的是大家闺秀,而她只是一个在勾栏瓦舍里长大的伎子,他还能不嫌弃吗?
“我……还有个姐妹。”月娘轻声说,“与我如亲姐妹一般,便是我能往阮地去,她又如何?陈公子一片好意,我本不该不知好歹……”
“那算什么?便带上一起罢!”陈公子很不当回事,“多带一个人也不算什么,那商队东家与我相交莫逆,想来也不会拒我。”
月娘松了口气,但面上不显,她又说:“我出不得这楼。”
陈公子一愣, 而后狂喜道:“你应了!”
“公子一片真心,再不应,便是我不近人情了。”月娘声音轻柔。
陈公子思索起来:“你说的倒也无妨,我拿出一笔钱来,租个宅子,将你和你姐妹请到那宅子里,前门进,后门坐上马车就走,我就不信你家妈妈手眼通天,这样都能把人抓回来。”
月娘觉得这法子可行,她笑道:“倘若被抓回来,我也就认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