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前,一行人到了永昌。
褚玉修让随行的建筑师和安评师前往施工场地,实地勘探墙体坍塌情况。他和余茵、张谦联系工程部负责人,第一时间前往医院看望伤员。
刚到医院,还未来得及跟工程部的负责人询问详细情况,就被病人家属团团围住。
七嘴八舌,又夹杂着乡音,余茵很艰难地才分辨出几个人说话的内容。
连一旁的护士都忍不住提醒:“禁止喧哗!有事出去说!”
褚玉修手心往下一压,硬生生让原本还在叽叽喳喳的人群安静下来,他声音温和、不疾不徐却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我知道大家现在有很多话想说,我们既然来了,就表明企业不会逃避,大家的问题,我们会一一解决。这里都是病人,我们去门口找个吃饭的地方,大家在这里等了一天,肯定都饿了,我们边吃边聊,慢慢说,好吗?”
医院附近都是些小餐馆,余茵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安排了安静的包厢。等大家填饱肚子,张谦在褚玉修的示意下说:“有没有在现场的工人,先阐述一下今天上午的具体情况。”
“我!”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抹了把嘴,举起手,“老板,我当时就在现场。”
张谦点头,“您请说。”又看向其他人,“让这位先生先说,各位如果有什么要补充的,也等他说完,咱们再一个个补充。”
中年男人表情复杂,咬牙切齿:“我们都是第四工程小队的,今天早上,王师傅检查进度后说我们比其他几个小队进度少一面墙,让我们去补。今天上午大风加大雨,走出去人都快被吹跑了,大家都不太想干,说等雨小了一点再去,他说不去的话就扣钱。”他越说越激动,“一天300。我们一天赚的都没有300!”
余茵递过去一杯水,“您别急,慢慢说。”
“风太大了,大家伙都想赶快干完回去,刚垒了半面墙,旁边的墙就倒了。我们离得远,没受伤,近的那几个脑袋都开了。”中年男人平复了下心情,继续说。
褚玉修:“旁边的墙?”
“是,”中年男人搓了搓手,“不是我们正在垒的墙。”
“旁边的墙是你们垒的吗?”张谦问。
中年男人摇头:“不是,那是二队的。”
“没戴安全帽吗?”褚玉修直视着他。
中年男人眼神闪躲,“戴了,风太大,吹歪了。”
褚玉修没再追问这个问题,道了谢,看向工程部的负责人:“目前受伤的情况?”
“7人受伤,有4人经检查只是轻微的擦伤,处理好后已经回到住处了。目前在医院的3人伤势重一些……”他眼神飘忽,瞥向病人家属,“一个手臂骨裂,没有生命危险,转入了普通病房。另外一个砸到了头,中度脑震荡,脱离了生命安全。还有一个……”
他支支吾吾:“砸到脊椎了,还在做手术,医生说可能有瘫痪的风险。”
几乎在他说完话的瞬间,在场一名女性发出恸哭,嘴里还在哭喊着男人的名字。
余茵估计她应该是受伤男人的家人,那女人旁边还站着一个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孩子,不懂得发生了什么,梳着凌乱的羊角辫,无措地看着哭泣的母亲。
余茵心里一酸,眼圈红了。
褚玉修回到医院,跟着负责人去找值班护士了解具体情况。
余茵胳膊被人拍了拍,张谦说:“别太感性,解决问题才最重要。”
他在微信上推给余茵两个联系方式,“第一个是保险公司的对接人,你联系她询问赔偿的具体细节。第二个是集团律师,跟保险公司沟通过程中出现的任何问题,你都可以咨询她。”
余茵看了眼坐满了走廊的家属,握着手机去了外头。
不出意外地碰了壁。
保险方坚持在危险天气开工造成的意外伤亡不在理赔范围内,余茵按律师所说的,提出除了基本保险外,还额外购买了人身意外险。那边便开始支支吾吾,电话聊着聊着换了人,推诿说当时签订保险的员工离职了,很多情况他们不清楚,让余茵联系新的负责人。
余茵给新的负责人打电话。
好家伙,不接。
等一圈沟通完,她筋疲力竭,进展却几乎为0。
受伤工人都不是本地人,也没有医疗保险。张谦先付了医疗费,在医院附近的宾馆开了几间房安置好了病人的家属,他们才离开。
囫囵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三人起床前往施工现场。
昨天中年男人口中的工头王师傅的说法完全不一致。
“我跟他们说了风大雨大不要去,他们后面接了活,赶工,赶时间非要去。还偷懒用了铲车,把旁边的墙推倒了。”王师傅满脸急色,“我催他们干什么,他们干得快干得慢,只要不在交工日期之前还完成不了,都跟我没关系啊!”
余茵看了张谦一眼,彻底糊涂了。
现场的工人都不太配合,问什么都说没看到。余茵渐渐也摸出门道来,这是怕站队得罪人。
一直捱到下午,又下起雨。现场到处都是泥坑,难以行走,三人又折返回酒店。
余茵换掉湿漉漉的衣服,躺在床上查保险的资料,查着查着睡着了,醒来临近9点,雨已经停了。
索性睡不着,晚餐也食不知味,思来想去全是那个带着小孩的女人的哭喊声,干脆驾车前往施工现场。
白天时她在那附近看到了几辆停靠许久的车,车上泥印新旧交替,这几天大雨,永昌停工停课,或许就有哪辆车的车载记录仪刚好记录下来了这一切。
夜里的施工地更不好走,深一脚浅一脚,看不清哪里是平整的、哪里是坑。余茵废了一番功夫才走到出事的地方,再往前有一条马路,对面有个职工小区,是这附近最热闹的地方。
余茵越发觉得方法可行。
前头全是坑,余茵拿着施工图,决定绕一圈,刚走了两步,就见到几个提着塑料袋的工人从外围往宿舍区走。
“这雨下的,停工停的人都要废了,每天坐着里烧钱,一点进账都没有。”
“那几个傻缺真是,这么一闹,不知道还要多久,赶什么赶,赶着去死。”
“老王快妥协了吧,西区那边坑没打好,听说有人拿这个威胁他……”
“我要是老王我才不怕,西区又不是不修了!真是气人!”
余茵拿出手机,按下了录音键。
那边对话还在继续,一个人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捂住了她的口鼻。
余茵吓得一抖,鼻尖却同步闻到一点熟悉的草木香气。
褚玉修的声音压得很低,呼吸就在她的耳边:“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