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众生塔十年?
明歌见他面容凄苦沉郁,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风家护卫,身子发颤地扶着桌案,感到刺骨的寒意。
十年,风三都出现了,他却没有出现。
秋慕白没有说谎,他真的死了,死了十年,死在阴冷潮湿的地宫。
明歌看向他,声音嘶哑:“风三,你慢慢说,从头开始说。”
风三低下头,眼睛通红,从哪里开始说起,那要从前朝陛下在紫宸殿自戕,秋慕白灭大夏朝,登基为帝开始说起。
如今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在此地,他却不能为郎君报仇,甚至还要阻止女娘为郎君报仇,何其荒谬。
“高祖陛下登基以后,大肆屠杀百年的世家大族,扶持小世家上位,风家就在陛下的猎杀名单里,家主早就收到郎君的信件,举家迁往了金陵。
所以盛京城破的时候,风家在金陵,并没有经历那场改朝换代的黑暗一夜。”
只是风家搬迁到金陵太过仓促,很多产业没有来得及处理,秋慕白登基以后,扶持的小世家就渐渐吞食掉风家在北方的产业,查抄的查抄,吞食的吞食,九洲第一世家风家只能龟缩在祖籍金陵。
“家主说,若是平平安安也算是万幸,不过是散尽了家财,只是高祖陛下登基以后,重启世家令,所有前去赴宴的世家家主皆命丧盛京,二公子也死在盛京,陛下还派重兵一直守在金陵,盯着风家,郎君就在这个时候回到了金陵。”
“几月?”
“一月下旬,正月初十。”
明歌眼眸微潮湿,正月初十,那就是日夜兼程赶回金陵。
“郎君回到风家,只歇了一日,陛下的铁甲卫第二日就到了。随后我便随郎君入盛京,进了皇城。”风三愤恨地看向高祖陛下,握紧掌中的剑,铿锵有力地说道,“我曾问郎君,为何不反?为何要任新帝宰割?新帝登基,大肆屠杀,朝堂不稳,人心惶惶,无论是论德行、清名还是实力,郎君都有一战之力。
那时郎君只笑了笑,说,九洲已安定,何故要反,以他一人之死能止帝王杀戮之心,便是他的功德修行。
后来郎君深陷囹圄,生死弥留之际,才与我说起天道阵一事,他在阵中看到了推演的九洲未来,大夏朝羸弱,高祖陛下能短短数月就能推翻大夏,结束战火,若是他选择起势,战火势必要延续数年,娘子和大月国都会被卷入中洲的战乱中,命丧中洲。
到时候百姓妻离子散,九洲破碎不堪,这是郎君不愿看到的未来,就算他日后成为千古一帝,也不过是踩着鲜血和白骨铸就的孤独帝王,所以郎君只身入盛京,谈了一场只有他和高祖陛下知道的交易。”
风三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追忆的悲痛和释然。
十年了。他以前不理解郎君,觉得郎君败就败在有悲悯之心,不如秋慕白狠辣决断,不如他有野心有魄力,后来,这十年,他孤独守在这座众生塔前,看着日升月落,渐渐理解了郎君的道。
他只能看到自己的悲欢,郎君看到的是这片苍穹之下的悲欢。
众生塔内,一片沉寂,雪越下越大,秋慕白的头疾也越来越严重,双眼通红,状若疯癫,明歌起身,给他扎了数针,看着他昏死过去,低低问道:“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风三跪在地上,泪如雨下,哽咽道:“五月里,高祖陛下一直将郎君囚禁在紫宸殿,废去了郎君全身修为,抽去了他半身血,让郎君成为了废人。
女娘入盛京九洲皆知,我偷偷潜入帝宫,靠着风家秘法,找到郎君,那日夜里,郎君得知女娘为他入宫,在紫宸殿割掌自戕,血流而死。
郎君说,唯有他死了,女娘才能得自由。
郎君叮嘱我,不要将他的死讯告知您,这样,您就以为他还活着,还有一个念想。若是有一日您忘了他,有了新的生活,便让我带着他的骨灰回南疆葬下,若是您一直没有忘记他,待您百年,我再将骨灰交给您,与您合葬。”
风三扶在地上,浑身发抖地从袖笼里取出一盒小小的白瓷瓦罐。
那只是市井上最寻常的白瓷罐,小小一只,装的却是那个世家第一郎君短暂如流星的一生。
明歌双眼刺痛,背过身去,克制着汹涌的泪水,哽咽道:“是我入宫那一日吗?”
“是。”
明歌眼眸赤红,脸颊生疼,低低笑道:“他读书读傻了,不想我知道他的死讯,那我如何不受制于人?若我百年以后身死,如何与他合葬?十年,十年,骗了我十年,为何不一直骗下去?”
风三嘴唇都咬出了血来,磕头道:“郎君临去时,有交代,若是女娘猜出一切,要杀高祖陛下,便让属下以实情告知。
郎君是自愿赴死的,与高祖陛下无关。女娘切莫因为杀一人,毁累世功德,那郎君真的死不瞑目。”
明歌仰起脸,看着飘落进来的雪花,死不瞑目,那她也死不瞑目。阿娘从未告诉过她,中洲历练是这样艰难的事情,沾惹红尘是这样的痛苦。
那人用死在她心尖刻下了血淋淋的三个字:风眠洲。让她这辈子都困在这困顿中,无法挣脱。
“知道了。”明歌脸色灰败,朝着他摆了摆手,“把他留下,你去吧,这世上再无风眠洲,也无风家,风三,你也该恢复本名,过你自己的人生。”
风三将那白瓷罐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哑声道:“女娘日后有何打算?”
明歌抱起地上的白瓷罐,苍凉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她摩挲着这冰冷刺骨的瓷罐,面无表情地进内室,等再出来时,手持烛火,烛火跌落在地上,烧起帷幔和书籍,第三十三层塔瞬间就陷入了火中。
一直不敢吱声的萧缭脸色骤变,下意识地去扶秋慕白。
风三看着火烧起这座困住了女娘十年的众生塔,眼底闪过一丝的畅快之意。
“走吧,从此以后,世上再无众生塔。”明歌看着窜起的火光,转身决绝地离开众生塔。
冬日的第一场雪覆盖了整座盛京城,大雪纷飞之夜,矗立在大相国寺隔壁的众生塔走水,火光烧红了半边天。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火势太大,众人抢救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座象征神力的高塔烧成了废墟,城防军、铁甲卫、府衙兵围的水泄不通,据说帝王也亲至,发疯一样地想要救火中的梦山道人,结果梦山道人和众生塔一起烧成了灰烬。
这一夜,成为盛京最难捱的一夜,史书都不知如何下笔。
也是从这一夜开始,九洲开始流传,这是神罚。渐渐的,九洲各地开始流传,高祖陛下自登基以来推行的所有新政,皆出自“道和”一书,这是世家第一郎君风眠洲自“雅书”之后的新作,里面不仅有风郎君的治国之道,还有道家真义,乃是实实在在的天书、奇书和遗书。
高祖陛下不过是窃取了风家郎君治国新政的卑劣帝王,帝王德行有亏,一时之间,九洲热议。
“听说众生塔倒,那场火烧了整整一夜,火光冲天,整个盛京城的百姓都看到了。”
“没错,说是神罚也不为过,还有人专门以此作画,被炒作成了名家名画。”
“真是吃人血馒头。”
“这世道本就是如此,没看到高高在上的那位也是吃的人血馒头吗?可怜了梦山道人和风家郎君。”
“听说风家郎君早在十年前就死在了帝宫,风家唯一活着的大公子也出家剃度了,世事无常,谁能想到竟是如此下场?”
“最最可惜的还是风家郎君和孟山道人,我还依稀记得,十多年前,那一对是何等的光彩夺目,可惜了,一个死在了帝宫,一个死在了众生塔。”
“嘘,这话可不兴说,如今这事上面忌讳着呢,若是大家有心,就去金陵城郊的寺庙多烧一炷香,为风郎君和梦山道人捐一盏长明灯,听说风家大公子就在那里修行。”
茶楼酒肆里,茶客们说着眼睛都湿润了,不能祭拜,只能去寺庙烧香捐一盏长明灯了。
“金陵城郊的寺庙已经挤的水泄不通了,都是去祭拜的文人和百姓。”
“我听说江南府有风郎君所着书的手抄本?”
“雅书一直都是天下文人大儒的珍藏,但是风郎君后来写的这本道和晦涩难懂,被佛道儒三家奉为天书,寻常人根本就看不懂,不过里面有一卷是对新政的阐述,通俗易懂,文武百官人手抄了一本。”
“风郎君不愧是九洲第一世家子,往后百年内估计都不会出现这样的奇才了。该青史留名。”
“此事御史台的奏疏都上了不下百封,陛下一直没点头,不过点头是早晚的事情,就连萧国公都带头请愿,要追封风家郎君和梦山道人?”
“可惜呀,可惜,好端端的怎么就生出了一场大火呢?”
众人无比惋惜。
金陵城外,寺庙的钟声远远传来,香客络绎不绝地前去上香,官道上,谢景焕一行人轻车便服,自泉城一路而来。
“家主,前面就是落叶亭。”
谢景焕看着不远处的金陵城,以及落叶亭,心情激荡,快马一步上前,远远的就见青山枯树中的落叶亭。
如今正是万物凋零的寒冬,山也秃了,树也秃了,这落叶亭也没有了落叶,只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站立在寒风中。
“明歌。”谢景焕下马,看着周身都隐在披风兜帽里的明歌,悲喜交加。十年了,没有想到他们还有再见的一日。
明歌取下兜帽,看着越发沉稳英俊的谢氏家主,淡淡颔首:“十年未见,故人依旧。”
谢景焕上前,握着她瘦的可怕的手腕,微微心惊:“我收到你的消息,便快马加鞭地赶来了。”
众生塔倒塌,大火烧了一夜,这样的大事天下震惊,都说梦山道人和众生塔一起殉道了,以示天降神罚,斥责帝王德行有亏,他得知消息之后,日夜兼程北上,赶往盛京,到了钱塘时正好收到了明歌的传讯,所以改道来了金陵。
“都说你死在了众生塔,我就知道,若非诈死,秋慕白怎会放你出盛京。”谢景焕内心隐隐激动欢喜,“明歌,你随我回泉城吧,师父师娘一直在等你,还有小草也来了,但是她有了身孕,和她夫君一起,脚程比我慢了两日,还未到。”
明歌静静地看着他,十年,她在塔中待的太久,没有想到小草都成亲,有了身孕。
“谁?”
“谢家主,是我。”风三从一边现出身形,守在落叶亭外。
谢景焕微惊,认出他是风眠洲最心腹的下属,他竟然未死?
“这是?”谢景焕隐隐猜出众生塔起火一事另有蹊跷,看向明歌,惊道,“众生塔的火是你放的,天降神罚的事情是你传出去的?风眠洲的清誉也是你恢复的?还有那本道和不会是你写的吧?”
那本被九洲奉为天书的《道和》,内容何其晦涩难懂,他费劲心思弄到手抄本之后,给师父看过,当时师父就说这本书并非是风眠洲所着,除了对新政的阐述,这本书更多讲述的是道家理念,他和师父一致认为有可能是明歌所着。
“是女娘的手段。”隐身在一边的风三忍不住说道,眼底含着激动的泪水,那夜女娘烧了众生塔之后,直奔皇陵地宫而去,他跟在后面看着女娘找遍地宫,随后南下,紧接着九洲就有了天降神罚的传言,再然后就是《道和》问世,不足一个月就传遍九洲,威震朝野,满朝文武、名家大儒谁不是人手一本手抄本,就这样,郎君终于沉冤得雪,从高祖陛下手中夺回了原本属于他的清誉和政绩。
高祖陛下德行有亏,天降神罚,众生塔倒,这些都是他千古帝业上洗不掉的污点,将世代被后人诟病。
风三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才是女娘的手段,不费一兵一卒,兵不血刃地夺回了一切。郎君虽死,九洲都将铭记其大义,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