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除夕。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这首《元日》几乎刻在了华国孩子dNA里,短短四句话,道尽了这个独属于华国人的节日。
新的一年,有的是新欢喜,新梦想,新希望,无论年味怎么淡薄,属于年的习俗永远不会被华国人抛弃。
放鞭炮、贴春联、福倒了!福呀,到了!
岑淑慎在奶奶家的简陋平房里转来转去,到处帮“忙”,一会是奶奶赶她,“哎呀这里不要你”,一会是岑妈赶她,“去去你去里屋玩手机去……”……
岑爸大展身手,岑妈和奶奶择菜,爷爷手背在身后巡视,岑淑慎仰躺在躺椅上玩手机。
傍晚的小风一吹,柴火灶喷出飘渺的白烟,缕缕消散在空中,这就是古语中的烟火气,是迟子建文里“房屋升起的云朵,劈柴化成的幽魂”。后来的乡村一点点的被拆迁改建,后来的孩子们烟囱里的炊烟只能从书上和电视上看到。
后来的岑淑慎只能在回忆里嗅。
“刚炖出来的羊肉,舒舒快来尝一块……”红烧羊肉炖大白菜,是这边的固定菜式了,更是奶奶的拿手绝活,而柴火灶炖出来的更有风味。
香香辣辣,羊肉肥嫩多汁,但最绝的还是大白菜,大白菜浸透了汤汁,滚满了羊肉的味道,汁水在口腔迸溅开来,怎一个鲜字了得。
岑淑慎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被岑妈制止了,“好了,妈,别给她吃了,等会还吃饭呢……”
年夜饭摆了满满的一桌,水里游的,山里跑的,天上飞的,全部被邪恶的人类抓起来做成菜,变成醉泥螺、清蒸大鲳鱼、红烧大虾、莴苣炒蛏子、红烧大猪蹄、凉拌海蜇、醉虾、清蒸大闸蟹、五香牛肉、文蛤饼……全部都是她们这的家常大菜。
c位当然还是红烧羊肉,湿冷的冬天,坐在屋檐下看天一点点灰下去,吃一块性温而不燥、味甘而不腻的羊肉,这一年又结束了……
爷爷照常营业,讲那几句没人爱听的话。
“舒舒啊,下次那种乱七八糟的衣服就不要穿了……村里都有人给我看了,像什么话……”
岑淑慎:“……”
她懒得反驳,反驳一句,就有十句话在后头等着她。
“大过年的,能不能少港几句……”奶奶每次都会帮她说话,赶紧给他夹了块羊肉堵嘴,不爽地瞪了他一眼,“不要港了,你什么年代人,你孙女什么年代人,我看我孙女穿得可好看了,像大明星一样……”
“什么嘛……”爷爷吃着羊肉,还是嘴里不满地嘟嘟哝哝。
好好的一顿饭,每次他一张嘴就感觉饭菜变难吃了,也没办法,中国式的家庭里,似乎总会有人扮演这样扫兴的角色,他们总是让孩子不能拥有最纯粹的开心。
但反正岑淑慎挺开心的,她夹了一块蛏子,蛏子很新鲜,肥硕,鲜美,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所有的感官都用来感受美食了。
岑妈却有些生气,甩筷子都感觉用力了一点,脸上耷拉了一瞬间的不愉悦,下一刻又扬起了笑脸,“爸,这东西和你想的不一样,舒舒还靠这个赚了小几万的钞票呢,这趟来也给你们买了年货……这时代不一样了,别人家的小孩在这个年纪可没我们舒舒优秀……”
岑淑慎假装没听到那个虚假的几万块,盛了一勺泥螺慢慢嗦。
“嗯……”爷爷有些语塞和尴尬,这种他不懂的东西,好像却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轻轻松松就赚了几万吗。
他拿海碗大喝了一口黄酒,半晌从嘴里挤出了一句,“这样啊,那也不要骄傲,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岑妈:“……” 她白皙的脸开始涨红。
岑爸眼看着不妙赶紧往她碗里夹了她爱吃的虾。
岑妈气呼呼地拿牙齿撕扯掉虾皮,啃虾去了。
“舒舒,今年学习怎么样,成绩怎么样,明年新的一年了有什么新的计划吗,打算提高几名?不要骄傲自满,比你优秀的人还有很多……我看谁谁谁家小孩考了个花城状元,也谦虚得很……”
爷爷迅速转了个话题,就像刚才那句话没说过一样。
岑淑慎一口牛肉还没吃完,他的下一场戏又开始了。
岑淑慎:“……”
忍不住了。她是忍者神龟吗。忍忍忍忍忍。
“爷爷,你今年田种得怎么样,收成怎么样,地里打理得怎么样,明年有什么计划吗,要不要比今年提高一点?我看我大奶奶家金桔长得可好了,又大又甜,我们有吗……” 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守。
爷爷:“……”
“扑哧。”岑妈一口虾吃了一半,笑得筷子勺子在碗里跌了个滚。
岑爸把头埋进碗里,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奶奶则狠狠地拍了一下爷爷:“你到底想做哈,不欢迎我们孙女你就直说,明年头她不会回来看你这个死老头子了……少管闲事……”
“舒舒,你别理你爷爷,他就这样,越活越回去了……你多吃点,爷爷知道你要回来,亲自杀了鸡,他就这张破嘴不讨喜……”奶奶看着她,眉眼慈祥。
“舒舒很厉害了,谦虚什么谦虚,我要是你,我把我的事迹从第一家说到最后一家,喊得整个队都知道……”
“多吃点,啊……”
宽大的衣服在奶奶身上一荡一荡。
她老了。 拿碗的时候有时候会不自觉地打颤,眼珠子带了点岁月的浑浊,但看着岑淑慎的时候,还是像以前一样温柔。
其实爷爷也老了。他试图挥斥方遒,试图指点子女后辈的人生,然后总是会发现,他被时代淘汰了。他不了解、不懂了,听不懂年轻人在做什么,和孩子们之间的交流,似乎也只有吃什么,杀了什么,做了什么,拿点什么家里种的养的走,是有效的。
其他的话,无论讲什么都是错的。
这么一想,好像连那些爹味十足的居高临下的教育,都变得带了点淡淡的忧伤起来。
一顿饭吃得岑淑慎又喜又怒,吃到最后却感觉眼角湿润,她十八岁(虚岁),妈妈四十四岁,爸爸四十五岁,爷爷奶奶七十岁。
七十岁的奶奶瘦得皮肉分离,松松垮垮地耷拉下来,但因为常年干活,整只手都是粗糙且有力的,牢牢地把着她的手,硬生生地把两千块的红包塞到了她手里,“我们肯定不要你的,你拿着买点零食吃,同学之间大方一点,不要小气吧啦的……”
四十四岁的妈妈眼角已经有了明显的皱纹,她利落地帮爷爷奶奶收拾掉了冰箱里的过期东西,一边收拾一边教育他们,“这坏了的臭了的放了时间长的就扔掉,说了几遍了啊……”
四十五岁的爸爸走到一边低声打电话,“嗯嗯,好,我明天过来看一下……”明天明明是春节啊……
十八岁的岑淑慎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又不愿意长大了。感觉大人们都像超人一样。
倏忽响起一阵近在咫尺的噼里啪啦的巨响,等他们抬起头的时候,刚好看见自上而下的巨大流苏,耀眼夺目,乡下深黑的天空一瞬间明亮起来,它拖着长长的五光十色的尾焰,在半空中停留半晌才流泻而下,似乎落进了千家万户。
这似乎打响了烟花宴的第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