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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有意思的,岑淑慎同学的脑子像是薛定谔的猫,时有时没有。

【不好意思季阳,这事是我做的不地道……】

别太可爱……

可是他就是因为记得江子书邀请了她看比赛,特意找人拿了票邀请她的呀,当然,岑淑慎有拒绝他的权力,但她并没有拒绝,也不能怪他以后近水楼台先得月吧,要说不地道,那也是……

不,他不会承认是自己玩了点小把戏。

还蹭了顿饭……他慢悠悠地转了一圈椅子,无奈地扶额,眼里盛满了笑意,“这么好骗啊岑舒舒……”

更有意思的是,江子书似乎把天赋点满了网球,脑子直接丢掉不要了。

“季阳你人真的很不错,以前我对你多有误解。”

其实你没啥误解……

这让他坑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季阳拿卷子盖住脸,坐在电脑椅上转了两圈,低低地兀自笑,“好好玩……”

他滑开手机,目光专注地凝在岑淑慎和陆唯的合照上,撇了撇嘴,随手把陆唯的脸盖住,把照片存下来之后一顿操作把右头那个人裁掉了。

被裁掉一半的照片其实有点别扭,长宽比显得很奇怪,但季阳不在意这个,他顺便扒拉了一圈岑淑慎的微博,瞧见陆唯几乎每条都点赞,每条都评论,不管岑淑慎搭理不搭理他,势必把独角戏唱到底,“舔狗。”季阳扬起的嘴角平直下去,瞅见岑淑慎给他发的消息,又莫名翘了翘。

季阳在输入框里一边思考一边敲键盘的时候,手机猛地一震,接着吱吱哇哇地吵吵嚷嚷起来,是他爸爸的电话,他的笑容一滞,平静地把手机放到耳边。

“阳阳,晚上你阿姨做好了饭,你来吃饭……”

“不了,你们吃吧。”他敛下眼帘,神色平静。

“阳阳你来吧,爸爸想跟你商量点事。”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安静,仔细听才能听到一点不均匀的呼吸声。

“阳阳?”任谁都能听出来他爸爸的小心翼翼,男人试探地又问了一句。

“知道了。”季阳淡淡开口。

很多年前,为了摆脱他妈妈,他爸爸选择了净身出户,只带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在门外久久地驻足,回头似乎不舍地看了看季阳,然后扬长而去。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都是季阳的噩梦,他那个懦弱的父亲,唯一勇敢的一次,是连他一起抛下了。

既然没有人欢迎他的出生,又为什么要选择把他生下来?

他的父亲季俞锟跟妈妈离婚之后,新找的妻子很温柔,不会对他有那么多要求,也不会动辄把东西砸得一干二净,他爸爸也变得格外的温柔,但这一份温柔很少落到季阳头上。

季阳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来自于妈妈,有时候季阳自己想想也觉得,如果他是季俞锟,也很难对这张脸有什么好脸色吧。

但也要感谢他爸爸的离开,似乎带走了妈妈的一缕魂,从对他有疯狂的控制欲到不管不顾,只花了一天。

他在同一天,既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了。

在他爸爸妈妈都看不见的地方,季阳像吹气球一样飞快地长大了,慢慢褪去青涩的外皮,长出少年的棱角,自己从书和社会里汲取知识,在亲戚邻居怜悯的神情里读懂了人情世故。

有时候他想,父母对子女的爱,一大部分是不是来自于沉没成本,花的时间越多,花的钱越多,就越是割舍不下。

因为对他没有足够的投入,自然不会对他产生什么爱。

他没有在家庭中得到过什么爱,也永远不会从哪里得到什么理所当然的偏爱。

*

桌上的菜很客气,八月刚上市的新鲜的梭子蟹清蒸了满满一盆,粉色硬壳的海虾身上的纹路一圈一圈,酱油色的红烧肉和鸡蛋堆得挤挤挨挨,清蒸梅子鱼,方板鱼雪菜汤,清炒上海青……

(清蒸梭子蟹)

(清蒸梅子鱼)

“都是时令菜,新鲜的,你爸早上刚去菜市场买的……”阿姨长得远没有他妈妈好看,皮肤微黄,笑起来脸上爬满了皱纹,五官跟她的穿着一样朴素,但是笑起来的时候,她非常有妈妈的感觉。

至少他自己亲生的妈妈,绝对不会下厨房,如果他爸爸去菜市场买菜,甚至会把他劈头盖脸批一顿,“季俞锟你就这点出息吗,一个大男人去跟那些大爷大妈挤在菜市场里,你可真够接地气的,你不丢人我还丢人呢……”

挺好的,只是,他海鲜过敏啊。

他扒了几次嘴,终于也没有说出口。

“谢谢阿姨,太丰富了,少烧点菜,够了……”哪怕在说违心话,季阳也看起来落落大方而温文尔雅,眼睛很亮看不出一点虚假。

“你最喜欢吃的旺仔牛奶……”爸爸给他递了一瓶饮料,脊背塌下去,斜斜地坐在他对面,“最近怎么样……”

季阳低头与旺旺的大圆眼睛对视,心情意外地平静,“都挺好的。”他已经不喜欢喝旺仔了。

“来来来吃饭,最后一个菜,我炖了好久的骨棒,一会你们爷俩啃啃吸吸骨髓……”阿姨捧着大炖锅从厨房里小心翼翼地出来,他爸爸忙乱地站起来帮她接,毫无责怪意思地怪了她几句,“又烫又重,怎么不喊我一起来帮忙……”

“哎呀瞎操心,你好久没见阳阳了,让你爷俩相处相处……”

“谢谢阿姨。”季阳把温馨的一家人尽收眼底,很礼貌地道谢,“阿姨您快坐下来吃饭……”

季爸爸绅士地帮阿姨抽出凳子,阿姨幸福地笑着坐了下来,季阳垂着头不去看。

可他一抬头就能看到进门的边柜上,是他爸爸和阿姨的结婚照,穿着西装的季俞锟揽着穿着白纱的新妻子的肩膀,阿姨身着剪裁得体的婚纱,蓬起的裙摆,幸福是最好的化妆品,让她原本普通的面孔也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芒,季阳放在嘴里的筷子一顿,然后像无事发生一样收回了目光。

“阳阳,你吃个梭子蟹,爸爸特意早起去市场上挑的,还挺壮的……”季俞锟拎起一只红彤彤的梭子蟹塞进季阳碗里,季阳垂着头安静地和螃蟹对视片刻,自然地放回去,语气平淡,“爸,拂了您的好意了,我海鲜过敏……”

“哦,哦哦哦哦。”大人们有时候比孩童还要容易尴尬,可需要他们认错的时候似乎喉咙被人毒哑巴了,他的父亲迅速转移了话题,随口掩饰了一句,“你妈也没给我说过,那你来吃,这个红烧肉,你阿姨的拿手菜……”

“我妈妈也不知道。”

季阳似乎是随口说的,顺从地夹了一块红烧肉,文雅地咀嚼吞咽,“好吃,肥而不腻,阿姨手艺特别好……”

季爸爸和阿姨假装没有听到第一句话,接着他给的台阶踩了下来。

“好吃阳阳就多吃点,你看你都学瘦了……”阿姨长了张和蔼的脸,笑起来的时候向来让人讨厌不起来,说实话季阳并不讨厌她,这场闹剧里最无辜的人,除了季阳就只有她了。

她虽然热情,却没有无厘头地给季阳夹菜,与他保持了一点继母和继子之间的分寸感。

她没有什么问题,季阳也不会去为难她,错的本来就是他们这家人,和这个无辜的女人有什么关系,恶毒继母的童话故事漫天都是,可绝大多数继母也只是普通女性罢了。

阿姨非常努力想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友好,他也不会拂了她的意思。

季俞锟却面对他几次欲言又止,求助地转过头去看看阿姨,阿姨却只是正视前方吃饭,一个眼神都没回,季阳在心里嗤笑一声,只作没看见,什么都没说。

他就知道,他父亲其实并不想看见他,才不会只是为了喊他吃饭而吃饭。

季俞锟放下碗筷,认真地看向自己已经比他还要高一点的儿子:“阳阳啊,爸爸和你阿姨也老了,我们也到了想颐养天年,儿孙绕膝的年纪了……这个年纪你阿姨如果还生育,爸爸也有点担忧,所以我们想给你领养个妹妹,你看——”

那个所有人举步维艰地维持的一个蝉翼般纤薄的假象,一戳就破,流出带脓的黄水,一时间季阳觉得有些反胃和恶心,他在心底里无边的尖叫中选择了安静的沉默,憋闷得每一片肺叶似乎都在隐隐作痛。

他听见他说,“如果只是为了这件事的话,父亲,您不用特意做一顿饭邀请我来吃的,这事我不可能不答应,我也没有不答应的权力,但是还是很感激你能想到我。”

他儒雅的爸爸和和蔼的阿姨面皮上浮现出了相似的尴尬和短暂的愧疚,那种感情很复杂,他并不能很精准地分析出他们在想什么,有时候也不应该去分析和试探人性,因为永远会失望而归。

看,永远会让他失望。

季阳安静地又吃了一口红烧肉,喝了一口甜腻腻的旺仔牛奶,感觉整个胃和食管都被油腻腻的东西堵住了,堵得慌。

他爸爸和自己妻子默契地对视一眼,阿姨飞快地打圆场:“阳阳,怎么可能是因为要说这件事才特意让你来吃饭,你想什么时候来吃饭阿姨和你爸爸随时都在的,是顺便谈起这件事,阿姨年纪大了,生不了自己的孩子了,一直把你当自己的亲生孩子看待,但是你也大了,就像你爸爸说的,我们也要老了,想要一个孩子承欢膝下……”

季阳的目光从自己父亲身上扫过,季俞锟狼狈地缩了缩肩膀,生怕被自己的亲儿子看出端倪。

季阳什么都知道,但他没有戳破他们“善意”的谎言:“阿姨我知道的,我刚刚说话有点冲您见谅,但这事你和我父亲自己决定就可以了,我没有参与的意义,我也没什么不同意的……”

“我就知道阳阳是个懂事的好孩子。”阿姨冲他和蔼地笑了笑,“都怪你爸爸,粗心大意的,开学前你再来家里吃饭,阿姨保证不会有海鲜了……”

是海鲜的问题吗?

“阳阳,不管怎么样,爸爸这儿永远是你家,永远欢迎你来。”季俞锟捡回了自己的舌头,煽情地对自己的儿子表演。

“好。”

好一场闹剧。

什么样的家,要每次去的时候都要打招呼,“来”和“去”这两个字眼,本身就指的不是家。

家是回的,不是来去的。

所以,他终究,永远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