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迈开步子，缓缓穿过那层封印。
越接近黑坑，脑袋越是剧痛。
刹那间，她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片段。
开裂的土地、升起的狼烟，废墟里埋着无数的断臂残肢，无助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婴儿，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鲜血染红。
就在这时，那些残肢从废墟中爬出来，对着岁岁疯狂的指责。
“都是你的错，是你害死我们的。”
“为什么要开城门？为什么让敌军进城？”
“我死不瞑目，我好恨啊！”
“导致战争发生的不是我，为什么死的是我？”
“你也得跟我们一起死！”
记忆与现实在瞬间融合到一起。
厚厚的云层散开，荧惑守心的天相出现了。
坑里原本就蓬勃的怨气突然散发得更加剧烈。
岁岁在这股怨气里看到了无数张人脸。
每一张脸上都带着浓烈的恨意。
恨不得把岁岁千刀万剐。
这些脸有岁岁熟悉的。
在容城卖糖葫芦的老奶奶、杀鱼的张伯、给过她酥油饼的三岁小孩，以及顾行州的伴读元宝。
岁岁知道，这些都是庭望舒的记忆。
怨气宛如冬天刺骨的冷风刮过她的脸，原本光滑细腻的脸上顿时刮出了无数条血痕。
白无常猛地背过身去，不愿再看。
黑无常冷声道：“转过来，我们得亲眼看见小帝姬是怎么拯救苍生的，你不想再见她最后一眼？”
“够了，亲眼目睹小帝姬魂飞魄散这对他来说也太残忍了。”
魅惑的声音响起，孟婆自黑暗中现身。
她缓缓吐出一口烟，烟雾遮住了她眼角的晶莹。
指尖轻轻拂过，她看见那点泪，反而笑了。
“我都多久没有哭过了。”
她寂寥地抬头望向天空。
虽然知道求老天屁用没有，但还是希望老天能给点运气给这个可怜的小姑娘。
这一世她刚出生便离开父母，同奶奶一起悲惨地过了四年半，回到路家没过多久锦衣玉食的生活，就要接受自己的死亡。
即使如此，她也不曾怨恨过任何人。
岁岁总是乐观的、积极的，时时刻刻带着笑的。
可惜这世上总是有太多的不公平。
白无常嘴唇颤抖，难熬的捂着眼睛。
他是不是再也看不到岁岁甜甜的叫他“白无常叔叔”了？
早知道多陪陪岁岁的。
但是谁能想到这个劫来得如此之快呢？
不愧是岁岁。
能如此坦然地面对自己即将魂飞魄散的结局。
也没有因此怨恨过阿舒帝姬。
若是换作他人，断然不会有这么豁达。
一只白色的毛茸茸团子忽然出现在白无常脚边。
七根狐尾尖还带着淡淡的紫色。
是胡小七。
她伤势太重，暂时还没办法化为人形。
白无常用手掌把她托了起来。
小狐狸看着金光封印内那冲天的怨气，以及岁岁那小小的背影，无助地嗷呜两声。
白无常轻轻抚摸小狐狸毛茸茸的背。
哑声道：“没办法，这是她该有的命数。”
小狐狸难过地趴在白无常肩头，眼泪汪汪。
她还没有跟岁岁好好告别呢，岁岁说好要去泰山找她玩的，她等了好久好久都没有等到，她一点都不想岁岁离开她！
岁岁大笨蛋，为什么要言而无信？
这边岁岁还在消化这千万冤魂的恨意。
它们不断辱骂着岁岁要她快点死，给它们陪葬。
岁岁漂亮的公主裙上染上了血。
这还是她回家的那天，三伯母送给她的裙子。
抬头望向天际皎白的月亮。
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天空了。
染着血的嘴唇露出一个笑。
“再见，爸爸妈妈，还有我最爱的家人们。”
她张开手臂跳下深坑。
对着冤魂说：“我现在就来给你们陪葬了。”
仿佛天上落下刀子雨，怨气不断削着岁岁身上的皮肤，连骨头也被一节一节敲碎。
这剧痛，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就在灵魂要消散之际，她突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庭望舒笑着在她耳边说：“我果然还是不能让你一个人来面对这一劫，我转世之后，魂魄还能存在的原因应该就是我还没有赎清自己的罪孽吧。”
她看着跟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的脸。
“岁岁，在这条路上有我陪你，你并不孤独。”
岁岁牢牢抱紧了庭望舒的腰。
等候在岌岌可危的封印外的黑无常突然睁大了眼睛，“怨气……消失了……”
话音刚落，封印也陡然碎裂，消失无踪。
白无常抱着小狐狸猛地冲向坑边。
坑底什么也没有，跟寻常的大坑没有区别。
那数以千计的冤魂好像就是他们的一场梦。
白无常张着嘴不敢置信地问：“……岁岁呢？”
孟婆和黑无常也匆匆忙忙跑过来。
“魂飞魄散……肉身俱毁……了吧……”
白无常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所以，这是一点念想也没有给我们留下来。”
孟婆道：“路家那边，该怎么解释？”
白无常沉默地摇了摇头。
……
两年后。
“妈，别摆弄你的那些花花草草了，休息一下好不好？”
前些天何慕婉去医院体检，别的倒是还好，就是血压高了点，老寒腿加重了不少。
医生让她多休息，可是她偏偏不肯，都把路临森他们几兄弟愁坏了。
何慕婉放下水壶，躺到躺椅上。
“诶呀就浇会儿水而已，别这么大惊小怪的。”
她喝了口茶，望向路聿风。
“你和可颜都结婚那么久了，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孙女啊？我那些孙子太多了，就想要个软软糯糯的小孙女带带。”
路聿风又给何慕婉倒了杯茶，“急什么？您怎么就是闲不住呢，那么喜欢带孙子让三哥和三嫂再给您生一个。”
何慕婉打了他一下，愁得很。
“你说我们家生的怎么全是男孩呢？我们家基因是不是有点问题？”
路聿风头疼道：“您既然那么闲，我帮您去幼儿园找点事做，那里面可多小孩，带个够。”
何慕婉抬腿踹了他一脚，“不孝子！”
幸好路聿风闪得快，不然真被何慕婉踹到了。
“我去接可颜了，你在家好好的啊。”
何慕婉翻了个白眼，“还用你说？”
路延年拄着拐杖穿过花丛缓缓走来。
“你又在这吵什么呢？在书房看书都看不好。”
何慕婉没好气道：“我在烦你们路家的基因，生那么多臭小子，一个可可爱爱的小姑娘都没有。”
害得她连做梦的时候都能梦见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叫着“奶奶”。
比起她，路延年显得很随意。
“随缘啦，小酌他们对你不也很孝顺吗？”
何慕婉叹息道：“某些人也不知道在装什么，天天趁我睡着以后躲进被窝刷手机朋友圈，羡慕别人家的小孙女。”
路延年支支吾吾道：“你、你不是睡着了吗？”
何慕婉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路聿风走出大门开锁上车，弯腰坐进驾驶座之后透过后视镜看见了后座的儿童座椅。
两年前，他的车里突然安装上了儿童座椅，但是他怎么都记不起来是为了谁安装的。
准备拿走的时候，心里莫名生出了浓烈的不舍。
索性就这么安装了下来。
某些朋友看见儿童座椅的时候还问他是不是有孩子了，他总是会心悸几秒，然后回答“没有”。
有时候会觉得，这座椅上应该坐着一个特别可爱的小姑娘，高高兴兴地喊他“爸爸”。
路聿风摇头失笑，启动车子。
开车路过一所高中，路聿风对着站在路边的路樾说：“放学赶紧回家。”
路樾今年高一，模样是愈发俊朗了。
校服袖口挽到手肘处，露出青筋偾张的小臂。
原本还慵懒地靠着电线杆，看到路聿风以后便忙不迭凑到窗边，露出讨好的笑容。
“小叔，我没钱了，你资助我点呗。”
路聿风食指曲起敲了敲方向盘，“又惹你爸生气了对吧？”
路樾望天。
路聿风把一张卡扔给他，“没密码，省点用。”
路樾感动不已。
“小叔，你扔卡的姿势实在是太帅了！”
“今晚记得回家吃饭。”
路聿风说完，开车走了。
路樾捡起银行卡撞了撞徐文昊的肩膀。
“哥请你去电玩城。”
徐文昊拿开他的手，拒绝道：“不去，我要去接我妹妹。”
路樾鄙视他，“不是吧你，你妹妹都已经上小学了还要经常接啊？”
徐文昊点头，“我不放心，你要是有个妹妹就懂我的心态了。”
路樾摊手，“可惜我没有妹妹，只有一个欠揍的弟弟。”
徐文昊：“你可以找你兄弟去电玩城。”
路樾叹息道：“我哥哥他们都忙，我弟整天就知道奥特曼奥特曼的，没劲。”
说起来，路樾也不知道他和徐文昊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的，好像是初二的时候因为一件事成为了好朋友，但他完全记不起来是什么事了。
“你赶紧去接你妹妹，我要去买冰激凌给……”
路樾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买冰激凌给谁？
他们家有谁很喜欢吃冰激凌吗？
路樾纳闷地挠了挠后脑勺，余光却突然瞥见一个人，“我去，那小子怎么回学校了？”
徐文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你说顾韫川吗？他保送到清北了，回来拿学籍档案袋的。”
路樾怒道：“那臭小子也不经常来学校上课，他家长连家长会都没来过，凭什么他成绩那么好，说保送就保送。”
徐文昊疑惑，“你对他的恶意从何而来啊？”
路樾道：“我也不知道，就是看他讨嫌，总感觉他会抢走我最宝贵的东西。”
徐文昊问：“什么宝贵的东西？”
路樾说不上来。
他摆摆手，“既然你不去的话我先回家了，今晚我们全家都要聚餐。”
徐文昊跟路樾告别，去小学接徐文静。
徐文静攥着书包带走出校门，看上去不太开心。
“今天还是没有交到好朋友吗？”
她今年都小学一年级下学期了，在班上还是没有特别好的朋友。
徐文静摇摇头，“我不想和她们交朋友。”
她总感觉自己有最好的朋友，只是那个好朋友还没有出现了，她想给她的好朋友留出位置来。
“对了，哥哥。”
静静拿出一张银行卡，“我之前在书包里面找出来这个，是不是要交给警察叔叔呀？”
徐文昊道：“拿着吧，里面应该没钱。”
静静乖乖地点点头。
兄妹俩往家走，静静被路人撞了一下摔下马路，差点被疾驰而来的机车撞到。
机车立即刹车，一个穿着皮衣外套的、身材比例非常好的男人摘下头盔蹲在静静面前。
“没事吧？”
静静愣愣地摇了摇头，“你是路家二哥？”
五官非常坚毅硬朗的路与溪看了看静静，又看了看跑过来的徐文昊。
“是馄饨店的兄妹啊？”
徐文昊道：“谢谢你之前帮我们赶跑了混混。”
路与溪随意道：“不用谢，要谢就……”
他忽然停住，“谢路樾吧。”
跟徐家兄妹告别以后，路与溪骑车去了体育馆。
训练结束的路酌接过他扔来的钥匙，“什么时候回来的？”
路与溪坐进副驾驶，“今天上午，快走吧，不然赶不上晚饭了，对了，还要顺道接云笙。”
路云笙现在在路逾白就职的大学计算机系读书。
他在学校期间开发了几个小程序，卖给其他公司赚了好几百万，大伯要他毕业去路氏集团上班，他不肯，说要自己创业。
创业就创业吧，又不是没钱。
反正失败的话回来继承公司就行了。
他们接上路逾白和路云笙回了家。
“你们怎么才回来啊？”
路尘述和路庚礼系着围裙在疯狂切菜，唐玥和高婕坐在一块讨论新出的限量包包。
路林澈和路时赋在抢遥控器。
“我要看奥特曼！”
“看球赛！”
路延年挤进来说：“我想看黄梅戏。”
路家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白无常和红缨站在屋顶看见了也很欣慰。
“那道糖醋鱼我还挺怀念的。”
红缨托着下巴道：“要不是帝君消除了他们关于岁岁的记忆，他们也不会过得那么幸福。帝君要你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吧？”
白无常点点头，“我办事，你放心。”
路家人在大大的圆桌前坐下，路临森看到保姆阿姨端来的酱猪肘子笑道：“说起来，岁岁也很喜欢吃酱肘子，第一次去我们家的时候吃了好几个。”
他话音刚落，路家人的表情全部僵在了脸上。
怪不得他们总觉得这两年生活中缺少了什么。
岁岁去哪了？
庭院里的路聿风与楚可颜并肩往客厅走。
“爸爸妈妈。”
他们猛地顿住，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回身。
有着小鹿眼的小姑娘笑着跟他们挥手。
“我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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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明天开始写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