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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眠正在和薛瀚掰扯。

其实就是一点薛掌柜说他要上天那点小事。

薛瀚让他少皮,再皮下去,就像桐山派的邱桐一样,说不准哪天就被回收到天上去。

陶眠不服,他不想上天,但也听不得薛掌柜那“回收”二字,仿佛他是块垃圾似的。

再说他遵纪守法好仙君,什么事儿都没来得及犯呢,干嘛把他抓到天上?

然后薛掌柜回他两句——

“你也是够奇怪的。人家都说“贬下凡间”,仙人下凡之后就要吃苦受罪,你倒当成观光云游了。”

“仙人食人间香火,是要实现凡人心愿的。我能力有限,只能帮我的徒弟做些事。”

“我上句话还没说完呢。你受的那些罪,一多半都是来自你那些不省心的徒弟。”

“……要不你还是别把这句话说完了,你收回吧。”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大把年纪了,还和几岁小孩似的,谁也不让谁。

这时陶眠忽然意识到,走在他们后面的沈泊舟,已经很久没有发出声音了。

他大惊。

“小六!小六呢?!你该不会被人拐跑了……”

薛瀚在旁边无言以对。

“你那徒弟早就及冠成人了,谁会拐这么大的人,说话也要先过过脑。”

陶眠没理睬他,回身去找,发现六船正倚着路边的一棵柳树,脸色糟糕,手指不停地揉着额头。

小陶仙君忙不迭地赶过去,询问徒弟的状况。

“哪里不适?是不是额头上的伤口还在疼?”

他把手伸过去,六船忽然躲了一下。

“你……”陶眠有些讶异,六弟子之前从来不会这样。

难道是那个恶的沈泊舟又回来了?

“你……是谁?”

陶眠都要从袖子里变出那截桃枝防备着了,这时他忽然看见他的六弟子抬起了脸。

灯火阑珊,六船的眼眸平静无波。那种静,不是像之前那种宁静安然,而是像一川冰雪,入目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人烟,也不见生气。

陶眠见过那样的眼睛,有时候他和邱桐对话,对方不言语的时候,偶尔就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但邱桐尚存牵挂在人间,所以,这种澄白、近似于空的神情,只是须臾闪过,并不会久久驻足在他的面容。

那是一双已经超脱了红尘的眼。

陶眠不知道,这样的一双眼,为何会出现在他的徒弟身上。

薛瀚本来在远远地观望,但他察觉到陶眠的异样,皱了下眉,走到他身侧。

然而,就在他渐渐靠近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力量阻止着他上前。

这力量的来源,就是那位靠在树上的六弟子。

薛瀚出身于魔域,他对这股灵力有种天然的排斥。

有一种矫揉造作的干净,让他快吐出来了。

薛掌柜以袖掩鼻,嫌弃极了。

他只好站在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扬声唤了小陶仙人一声。

“陶眠,为何僵立着不动?”

陶眠的神情也变了,他向后退了一步,和眼前陌生的徒弟拉开距离。

“你不是六船,也不是沈泊舟。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占据了这具身体。”

那人没有回答陶眠的话,而是凝视着后者。

那种眼神带着审视,让陶眠非常不舒服。

但对方又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敌意。他似乎只是在观察、在确认。

等他把什么事情确认好之后,他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六船的身体忽然向旁边栽歪了一下,陶眠把人扶住。

“小六?还好吧。”

六船看见了化成点状斑斓的灯火,用力地甩了下头,让自己的意识清醒过来。

“仙人师父,我好像……”

他低喃一句,又戛然而止,手指再次抚上额头,眉毛紧紧地皱起来。

“想不起来的话就别想了,没事的。”

陶眠心中有困惑,但也不愿见六船想得这么头疼。

六船想起方才的经历。

他想看清楚那一池绿水中的人影到底是谁,这时仿佛有人从后面用力地推了他一把,让他整个人坠在深潭之中。

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挤压着他。六船在水中看见了一幕幕幻象。

之所以称为幻象,是因为里面有很多幕,他从未见过。

他看见了连绵的雪山,在山洞内,有一位道人正在打坐。

那道人似乎有些走火入魔,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

他大概是运功出了差错,在一阵寒风卷过时,他突然呕出了一口血。

这时有个年轻人从山洞外路过,他的穿着打扮有些奇怪,从头到脚包裹得很严实,手里拿着一根棍,大抵是方便登山用的。

那年轻人本来准备在山洞内避避风雪,却发现了在洞中的道人。

他“哎呀”一声,六船就是从这声音开始,辨认出了年轻人的身份。

竟然是他的师父陶眠。

陶眠快步走进山洞里面,把栽倒在地的道人重新扶起来,给他擦擦嘴角的血,再拿出水壶让他喝。

那道人幽幽转醒,看见眼前的陌生青年,一言不发。

青年倒是话很多,且密,他问道人是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在这山洞里面。

“你是这山里的道士吗?我一路上没见到任何道观呀。”

“你在这里打坐?他们都说这山里面有神仙,我之前还不信。”

“你穿这么薄,不冷?我都要冷死了。唉,怎么突然下了这么大的雪。”

“你这吐出来的血是真血吗?真的在这里修炼啊!那你会得道成仙吗?噢对对对,你好像已经是神仙了。”

“当神仙好玩吗?神仙是不是也要实现很多愿望啊!要是白天没法全都实现,那晚上还加班吗?”

“你不用这么戒备我,我不是什么好人……不,是不是什么坏人。总而言之,我不会趁你身体有伤,把你带走切片研究的。”

……

“啊,天晴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下山啊?你不想下山?那你自己在这里吧,我要走咯,我的朋友还在等着我呢。”

“有缘我们再会吧。”

陶眠照顾了那道人一天一夜,直到对方说他没事了,才放心地下山。

下山的路不好走,六船看见那位道人跟在陶眠的身后。在那些结成冰的雪要从半空坠落砸中他时,就施个仙法,让那些雪无声地散成一片片。

被落了满头满脸的陶眠还在嘀咕。

“怎么还要下雪啊?我得快点了,不然就要被困在山上了。”

等到陶眠彻底走下山,他发现同伴早就走了。

山脚下空荡荡的,只有扎帐篷留下的痕迹,连点吃的和一瓶完整的水都没给他剩下。

似乎是笃定他回不来了,没有人等他。

陶眠也不恼,他算了算自己身上还有多少钱。

抬起头,他发现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小溪。

现在是冬天,哪里来得这样潺潺流动的溪水?

陶眠嘀咕一句“好怪”,但又把那当成一种指引。

他这人一身反骨,越是奇怪越要去看个明白。

陶眠就这么顺着溪水向前走。

他没有向身后看,自然也无法发现,那位他救下的道人,一直在后面目送着他。

水中的六船,不知怎得,就听见了那道人的声音。

——此番相逢,是缘,亦是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