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又走了一阵儿,直到过年前夕,才停下步伐。
不过,这也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一定困扰。
家家户户都在过年,连客栈都关门了,李青连个落脚地儿都没有。
大过年的,也不好去人家家里混饭吃,所幸,李青不用吃饭也不打紧,这才不至于狼狈不堪。
最终,李青落脚在一处有些荒败的土地庙里。
唉,这个年过得……还真是别开生面呢,就当是磨砺道心吧……李青苦中作乐。
过年期间,百姓生活当然很好,这没什么可说的,李青便也没再去品味百姓生活,常走在田间地头,看看庄稼长势。
这里相比江南,气候更为温暖,只比交趾、满剌加等一带的小国差一些,不过,不如苏湖那般土地肥沃。
全靠温暖气候撑着,长势倒也挺好。
李青对农作物的了解并不深刻,也不知李家研制的新型肥料有没有传到这里……
嘉靖十二年了。
李青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假期还有四年整,体察民情+交趾之行+武当武装……时间还算充裕,却不算富裕。
趁着暂时无所事事,李青便整个复盘了下这一路的收获,汲取重点牢记于心,以便日后针对性的做出改变。
眨眼,年节过去。
李青又开始了穷游……
又过上了吃‘百家饭’的日子。
滋味儿很足。
该说不说,这大明版图的极南之地,真可谓是穷乡僻壤,倒不是说这里的百姓生活更为艰难,而是经济过于落后,几乎没有什么基础设施可言,到处充斥着原生态。
像样的酒楼几乎没有,做生意的都不多,城镇上就一些粮油铺子,布行,小饭馆,双手都数得清……
唯一让李青有些诧异的是,镇上的私塾还算不错,至少……还有个模样。
怀着品味民间百态的心思,李青走进私塾,在窗外观察。
大白天的,人家又不是瞎子,自然有人瞧见了李青这‘不雅’的行为,给讲学的老先生打了小报告。
不过,老先生瞅李青一身粗布麻衫,满身灰气,只当是他没钱交学费,便装聋作哑了,继续他的讲学……
李青见人家这般大度,便想着待会儿资助一下。
念及于此,旁听也更加心安理得。
学塾里的学生年龄大小不一,有的只有十来岁,有的则都快三十了,个个挺直腰背,聚精会神。
眼睛里好像都有光。
李青能想象到,他们对科举,对功名的向往之心。
“子曰:乡愿,德之贼也。”老先生富有感情的说道,“这种人最是奸恶,以大奸似忠来形容这种人,最是恰当不过。遇上权贵,他们会曲意逢迎,遇上平头百姓,他们也能平易近人,可就是不做实事,喜欢和稀泥,更怕得罪人……,今后啊,你们若有幸科举中第,做了官,万不能做这种人。”
“说得好!”李青轻声赞了句。
大明这种官不少,尤以京官为甚。
这百余年下来,李青见过太多和稀泥、不做事的大明官员了。
“宁作农夫,不做乡愿!”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响起。
李青瞧了那人一眼,黑黑瘦瘦的,看样子不过二十岁,却给人一种很老气,很……执拗的感觉。
随着他的话声响起,附和之声很快连成一片。
李青欣慰,可欣慰之余,又不免有些唏嘘。
多少读书人,尤其是寒门子弟,在读书期间,甚至在做官前期,无不怀揣一个美好的理想,一颗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
可随着时间推移,见识过官场浑浊,屡屡碰壁之后,又有几人能坚持初心。
当然了,这种态度总归是好的,很值得肯定。
李青又听了一阵儿,却是有些失望。
倒不是这老先生教的不对,也不能说他教的不好,而是受限于眼界问题,他教的这些,并不适用于科考。
可这种学习氛围,以及这股子正气,很让李青触动。
文章写的再好,也不如一颗报国为民之心,可文章写不好,却很难出人头地,榜上题名。
小地方走出的读书人,更知民间疾苦,相较之下,初心更为坚定,看来今后当注重一下小地方的教育水平了……李青心里想着。
讲学结束,学生们陆续回家。
李青本想趁机去与那老先生谈一谈,加深一下了解,不想,方才喊出那句“宁作农夫,不做乡愿”的年轻人,还在向老师请教问题。
看样子,一时半会结束不了。
听其言,观其行,李青对这对师生的品德还算信任,便迈步走了进去。
“冒昧叨扰,还请勿怪。”李青一揖。
年轻人还了一礼,退后两步,老先生因对方不是自己学生,也还了一礼,诧异道:
“听你口音,不是我们这的人啊。”
“我来自金陵。”李青说。
“金陵?”老先生诧异更浓,“那可是个好地方啊……”
说着,又打量了李青一眼,虽一身粗布麻衫,甚至有些狼狈,可眉宇间难掩贵气。
“阁下不是流浪过来的吧?”
李青微笑颔首:“只因有闲,便想四处走走,见识一番人生百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小可以为后者不亚于前者。”
“阁下能说出这番话,当也是个读书人。”老先生不由多了几分耐心,道,“你还年轻,行万里路的同时,也不能落下读万卷书啊,能否科举做官,还是要读书才行。”
李青虚心点头,“老先生说的是。”
“不知阁下……”
“我想资助一下本地的教育资源。”李青开门见山,笑道,“老先生莫看我这身行头寒酸,其实……还算颇有家资。”
“啊?”老先生愕然。
那年轻人也是有些不可思议,不过,他不觉得李青能有什么家资。
他问:“萍水相逢,兄台何以如此?”
“同在大明,互相帮助,不应该吗?”李青反问。
年轻人怔了怔,不禁肃然起敬,长长一揖,“海瑞受教。”
“呵呵……少礼,这没什么。”李青微笑摆手,道,“子曰:达则兼济天下。我观此地教育贫瘠,起了几分恻隐之心,恰好有这个能力,算不得什么。”
李青看向老先生,问:“冒昧,请问老先生可中过举?”
老者面上一热,悻悻摇头,“惭愧,老朽只是个落第秀才。”
海瑞则是说:“先生之学问,犹在举人之上,阁下莫以成败论英雄。”
“你误会了。”
李青解释,“光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是不够的,科举更多考的是文章,有个参加过乡试并中举的人来辅助教学,对你们好处多多。”
“这话说的在理。”老先生心胸豁达,丝毫不恼,只是有些颓然,“有是有,可人家还忙着会试,哪有时间教学啊?”
李青沉吟了下,问:“一个月十两银子,一日只占用人两个时辰,可请得动?”
“多少?”老先生声调拔高。
“不够?”
“足够了,太够了。”海瑞还算镇静,“可钱,也太多了。”
“我有!”李青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面额千两的银票,随即,又想到了什么,讪讪问,“附近可有钱庄?”
“县城……有一家李氏钱庄。”老先生讷讷说。
海瑞也是两眼发直,若非亲眼瞧见,他实难相信这样一个不修边幅的人,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钱。
或许,这都是对方的全部身家了。
若非对方眸正神清,谈吐不凡,他甚至都怀疑对方是土匪强盗,转念一想,都土匪强盗了,又怎会这般好心?
海瑞瞧了眼先生,见其也没有接的意思,沉声问:“无功不受禄,阁下何以如此?”
李青:“理由我刚不是说了吗?”
“不够!”海瑞摇头,“这个钱太大,太多了,已远远超出‘善举’的性质,我们怎好心安理得的接受?”
“不错。”老先生颔首,同时,愈发满意自己这位学生。
李青还是头一次遇到有钱花不出去的困境,不过,这也更坚定了他的资助之心。
单是这对先生、学生,就足够了。
李青说道:“我大明不全是为富不仁之人,我真的颇有家资,这点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可这不是我们心安理得接受的理由。”海瑞说。
“可是因为……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我这可不是施舍,只是出于好心的善举,以及对我大明人才的爱惜。”
“钱太多了。”海瑞轻轻摇头。
老先生也道:“这自然不算嗟来之食,可无功不受禄啊。”
李青微笑着说:“等他们中了举,做了官,做好官,不就有功了?”
不待老先生再说,李青又道,“难道你不想学生将来做官,为国为民?难道你想误了他们前程?”
“啊?这……”老先生一时无言,陷入纠结。
李青又瞧了眼海瑞,道:“你可以拒绝,可你没资格代表一众同窗拒绝,可是这个理儿?”
海瑞张了张嘴,沉默下来。
良久,他说道:“你从金陵一路走至海.南,路途何其遥远,想来遇上了许多的民间疾苦,如若都这般资助,便是行囊塞满银票也不够使,这可不是一句‘颇有家资,互相帮助’能解释的。”
“老朽也想知道缘由。”
花个钱可真累……李青叹了口气,道:“好吧,既然你们非要个理由,我就给你们。”
“因为我大明有太多老先生口中的‘乡愿’了。”李青又看向海瑞,富有感情的说,“因为你,因为你们,你们的‘宁做农夫,不做乡愿’。”
闻言,先生、 学生,大为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