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吐出一口抑郁之气,哼道:
“不过,你把正德皇帝说的太过不堪了!是,我是想撂挑子,我也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可我内心深处是为了撂挑子之前,把能解决的问题都给解决了。”
“关外之战如此,宁王如此,宗禄永额如此,龙驾江南亦如此。”朱厚照愤懑道,“我不想做皇帝是因为我一直在努力做好皇帝,如若不然,我整日美酒美人,岂不快哉?”
朱厚照冷笑:“如若那般,又怎会君臣决裂?”
说着说着,他也怒了。
朱厚照‘噌’的一下起身,双手按着石桌,身体前倾,吼道:“你难道看不见我对大明的贡献?
都说我贪玩成瘾,可登基十数年来,我什么时候因玩乐荒废过朝政?咋?就一点缺点都不能有,必须十全十美是吧?”
李青抬起胳膊,拿衣袖抹了把脸,面无表情道:
“我从没说你是昏君,对你的作为也一直持肯定态度,问题是你的行事作风太粗暴了,口口声声治大国如烹小鲜,实际上践行的却是一刀切。”
“我粗暴?呵呵!不粗暴能行?”朱厚照嗤笑,“你要不看看我登基时官员被宠成什么样子了?你要不看看我多大?
今年我也还未满三十岁,未满三十岁!!
你多大了?你拿我跟你比?”
“哈哈!搞笑!!”朱厚照讥讽道,“李青!你当初下山进入朝廷时,你不粗暴吗?
啊?
你当初就如现在这般稳重?这般谨慎?这般瞻前顾后?
年轻人有几个不气盛的?不气盛那还叫年轻人?
既然是对的事情,为何不能做?
我不是你,我活不了你这么久,更活不了人人口中的万岁,人生匆匆数十载,我想快点履行完我的责任,有何不对?
姓李的,你他娘少拿你那一套来教训我……”
朱厚照越说越怒,直接开骂李青祖宗八辈儿……
“啪——!”
朱厚照戛然而止,重新坐下,气性一下全消了,闷闷道:“那什么,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看着办吧!”
顿了下,“打你也打了,气你也出了,就不能再往死里逼我了。”
李青面色铁青:“说完了?”
“嗯,完了。”朱厚照目光游离,只拿余光观察李青。
同时,心情忐忑……
半晌,李青缓缓开口:“弘治一朝确有诸多弊端,你登基这些年的辛苦我也知道,可也不至于你说的这般。”
吁了口气,“诚然,弘治一朝下来,官员们有些被宠过了头,却也不是没有回报,君臣关系融洽,官员确有失节,但大体上都还是肯干活的,国力整体向上……”
李青话锋一转,又道:“你想改变这种风气自然是对的,可不能过于生莽了,之前与你谈折中,与你谈迂回……”
“我气不是因为你昏庸,相反,你很聪明,完全可以做个圣主明君,我气的是道理你明白,你就是……不学好!”
李青嗓音悲凉:“你只看到了你辛苦,你咋不看看你祖宗?他们哪个轻松?你让我看着办……呵呵,你让我看着办……”
朱厚照闷不吭声,一副‘事已至此,你说这个也没用’的心虚模样。
……
两人沉默,很久的沉默……
“宁王的事,你打算如何收场?”
“削藩!”朱厚照道,“造反不容原谅,宁王、宁王世子必死!宁王必削!”
“其他人呢?”李青问,“从宁王一脉绵延百余年,这么多人……全杀了?”
“那倒也不必,贬为庶民即可。”朱厚照说,“不过……朱宸濠的一众儿女,还是要做出惩罚,男的充军,女的……就算了吧。”
李青默了下,缓缓点头。
过了会儿,“说说吧,你究竟是咋想的?”
“把问题悉数解决之后,我想……逍遥天下。”朱厚照悻悻说,“撂挑子之前,我尽量尽善尽美。”
李青:“孩童能治天下?”
朱厚照沉默良久,道:“我自己都不想做皇帝,又怎会让我儿子做皇帝?”
“你……”李青早有预料,却仍是气得不行,“你父皇在天有灵,看到你这样做,会是怎样的心情?”
“其实……我父皇也不喜欢做皇帝。”朱厚照缅怀道,“小时候我问父皇做皇帝好吗,他总是疲倦笑笑,追问多了,他说……他没得选。”
“事实上,何止是他,我也没得选……”朱厚照轻叹,“这也是我不公开的理由。”
“这么说来,皇子不是妃子所生?”
“……是!”朱厚照讷讷半晌,红着脸道,“是外面的人……好吧,是清倌人生的,当初你不让我去青楼,我就选了个最中意的,让张永在宫外给她安排个住处……那什么……出身是下贱了点,可人真的挺好,没那么多架子,也不端着,就跟……跟她有种民间夫妻那般……”
朱厚照闭上眼,准备接受暴打。
过了好一会儿,预想的巴掌都没落下来,他这才睁开眼,见李青愣怔出神,丝毫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不由惊诧,继而恐惧……
“那个……这也没外人,你有气不用憋着,只要别打脸就成,呃……,打脸也没事儿,不过你要善后。”朱厚照结结巴巴的说,强挤出一丝带着谄媚的笑,“我抗揍。”
“挺好……。”默了半晌的李青最终给了这样一个评价。
李青没有动手,他眼睑低垂,轻叹道,“除非皇帝死了,不然,万没可能传位藩王,这个口子也不能开。”
朱厚照脸上的谄笑僵住,上扬的嘴角一点点凝固,接着缓缓下滑,嘴巴微微张开,眼中祈求的光彩逐渐黯淡,变得绝望……
他表情滑稽,像个小丑一样,却也让人心疼,那是一种心爱之物即将得到,却又轰然破碎的心伤。
那是一种介于想努力争取,却又明知争取不到,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的悲从中来……
他知道,如果没有他的同意,他撂不了挑子,他没可能撂挑子,也不敢撂挑子。
滑稽又可怜的表情凝固在那儿,愣怔而空洞,只是无神的盯着李青……
渐渐地……心灰意冷。
李青默然叹道:“太宗靖难功成,建文下落不明,太宗二十余载无一宁日,其中关节我不说,你当也明白。”
“明,明白,我明白。”朱厚照想挤出一个笑来挽回可怜的自尊,可却不争气的红了眼,不过他还是强迫自己露出笑容,“没,没关系,没关系的,是父皇的命,也,也是我的命,我接受。”
瞧着李青越来越模糊,他横臂拿手背抹了一把,却也不敢再瞧,怕李青继续模糊……
他偏过头,努力保持着声线正常,却又控制不住地带着颤音,以一种滑稽的腔调碎碎念着:
“各人有各人的命,嘿嘿……确,确实有点不开心哈,其实,说白了也没啥,就是,就是……那什么,可能也是因为有了儿子当了爹吧,我,我不太想让儿子走我的路,我,我不想他当皇帝。我怕他做了昏君,我怕他祸害大明。我,我也怕他苦劳一生,怕他一辈子都在难为自己、勉强自己、委屈自己……我想他快快乐乐,我想他安逸轻松。我……我怕他问我:父皇,做皇帝好不好啊?我怕我和父皇一样,摸着他那小脑袋,用苦闷悲凉的口吻说:儿啊,这是父皇的命,也,也是你的命……我……”
他努力维持着自己即将崩溃的情绪,让自己显得豁达、显得坚强。奈何堵闷的胸膛、发干的喉头,却存心要他难堪,让他连说一段完整的话都办不到。
到了最后,竟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不想跌份儿,可控制不住自己,他想逃离,可外面的人更多……
李青看着这样的朱厚照,饶是心如铁石,也终是心有不忍,喟然长叹……
“不用忍着,我不会笑话你。”
朱厚照想争辩,却失了声。
这次,不是李青动的手。
李青张了张嘴,却终是没再说劝慰的话。
因为李青知道,此刻他无论说什么,除了进一步刺激朱厚照那颗敏感脆弱、濒临崩溃的心,不会有其他任何作用。
就这样,一直维持着……
朱厚照想调整自己,可他越努力,越难办到,最终,一张脸煞白煞白,嘴唇哆哆嗦嗦……
李青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便趁其不备给他来了一下。
朱厚照两眼一翻,终于不用再承受煎熬了。
“唉……,有人梦寐以求,有人避之不及,这可真是……命运弄人啊!”李青满心苦涩。
低头看着怀里的朱厚照,哪怕昏过去了,唇上胡须还在一翘一翘,身体也还在抽搐……
李青又是一叹,不禁担忧:这样的朱厚照,还能做皇帝吗?
当一个人无比排斥、厌恶一种事物,那他基本上是做不好了,这几乎是必然。
朱厚照之所以克制、收敛、甚至违背自己天性,为的就是今日,而今日……自己却把他的希望破灭了……
他还能如之前那般吗?
还有……这又是否过于残忍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