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了,于谦还是头一次听李青夸皇帝,且还饱含期待。
“怎么,你没信心?”
“不,不是……”于谦神色怪异,“只是有些……奇怪。”
李青笑了笑:“好就是好,有什么好奇怪的,行了,你不用发愁,眼下只是过渡期,待皇上有了实权,后面就好运作多了。”
顿了顿,“我现在在意的是,草原上的局势。”
于谦却很乐观,“瓦剌已然大胜,只要大明持续对其展开贸易,瓦剌便可无忧,进而一心一意为大明做事。”
李青叹了口气,道:“可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以后瓦剌换首领了呢?”
“这……”于谦一滞。
“大明新帝登基都如此,瓦剌新首领上位,会一帆风顺吗?”李青忧虑道,“我就怕瓦剌权力交接时,出现大变故,继而让鞑靼钻了空子。”
于谦皱起眉头,沉吟良久,道:“的确不排除这种情况,不过,鞑靼已然大败,尤其这次是憋了几年的大招,打的十分惨烈,没个五年以上的修养,鞑靼难以恢复;
即便瓦剌真出现动荡,短时间内鞑靼也未必能成什么事。”
“你不能光看鞑靼,你也得看瓦剌内部的草原本地人。”李青说道:“瓦剌内部祸患不比外部小,且少了外部压力,内部反而更容易出乱子。”
于谦沉默。
“先生有什么好办法吗?”
“情况都还不清楚,能有什么好办法啊?”李青苦笑道,“但愿是我多心了吧,嗯…等石亨他们回来,到时候一问便知;
大军出发前夕,我特意嘱咐石亨,让其顺带打探一下瓦剌情况,以便接下来的应对。”
于谦问:“若真出现那种情况呢?”
李青沉吟道:“如你所说,鞑靼暂时支棱不起来,真要那般,也无甚打紧,且让他们先乱起来,待局势平稳,再进行扶持、支援;
不过,那样的话,融合草原之路,也会变得艰难许多。”
于谦缓缓点头,叹道:“但愿不会发生那种局面吧。”
李青狐疑道:“你今儿有些不对劲儿啊,怎么如此瞻前顾后?”
于谦笑笑,提杯饮了口酒,说:“先生,自今年起,我愈发觉得力有不逮,准备…明儿跟皇上递交辞呈,告老还乡了。”
李青目光一凝,快速探上于谦手腕。
于谦只觉眼前一花,下一刻,李青便已皱眉开口:“你没病,不过……是该好好调养一番了。”
李青没开口挽留,于谦辛苦了这么久,自永乐朝就开始奔波,李青想让他过几天舒坦日子。
“具体什么时候走?”
“这个得看皇上。”于谦苦笑,“说不定皇上不放我走呢。”
李青道:“他若不放你走,我去帮你说。”
“嗯…”于谦举杯道,“我这副残躯也陪不了先生多久了,敬先生。”
“别这么说,好好保养,还有挺长时间呢。”李青举杯跟他碰了下,“辞官后,就别操心了,这里有我在,没什么可担心的,过好自己生活便是。”
“嗯,于谦明白。”于谦轻声说,“就是苦了先生了。”
“没什么苦不苦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已经习惯了。”李青笑了笑,一口饮尽杯中酒。
两人又聊了许久,临近傍晚,于谦才起身告辞。
李青重新躺回躺椅,愈发落寞了,于谦这一走,以后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了。
他不舍,但他更不舍于谦继续操劳,于谦苦了大半生,也是该歇歇了。
…
次日,乾清宫。
于谦请辞,朱见深不允。
于谦再请,朱见深依旧不允。
于谦三请,仍是没得到允准。
“于老师,你是上了岁数,但……你身子骨明明很好啊。”朱见深一脸不舍,“廉颇六十尚有余力,朕也不要老师上战场,你干嘛非要走呢?”
“皇上,臣真的老了,再待下去怕只会拖累朝廷。”于谦苦涩道,“朝中不乏精明强干者,臣近些日子愈发疲倦,处理政务颇为吃力,老臣……真的该退了啊!”
朱见深皱眉:“这样吧,朕放你一个月假,好好休养,养好的身体再处理公务。”
“皇上……”
“就这样说定了。”朱见深不给于谦再请的机会,道,“若是一个月不够,朕还会宽限的,你不必有压力。”
请辞是不可能让请辞的,能用且信得过,又忠心耿耿的人没几个,朱见深当然不愿放人。
于谦在朝中的影响力极大,替朱见深分摊了不少压力,朱见深感激他,却也不得不狠心留下他。
“来人,传御医!”朱见深喊了一嗓子,继而关心道,“老师稍安勿躁,待会儿让太医给你瞧瞧,兴许吃两剂药也就好了呢?”
“……臣谢皇上。”于谦婉拒道,“臣并无患病,倒不劳烦了。”
有李先生在,哪里用得上御医啊……于谦有些无奈,他知道皇帝这是铁了心不让他走。
尽管早有预料,却仍是不免失落。
落叶归根,到了他这个岁数,是真的想回家乡颐养天年,何况还有李青兜底儿,他对朝政很放心,因为他对李青有信心。
但……皇命难违啊!
朱见深为表重视,硬是拉着于谦没让走,直到太医给瞧完病,并开了药,这才说道:
“老师好生休养,就先别操心公务了,改天朕去看你。”
于谦忙道:“不敢劳皇上挂念,臣无妨的。”
“应该的,你可是朕的老师……”朱见深打起感情牌。
~
目送于谦走出大殿,朱见深长长松了口气,走是不可能让于谦走的,就算于谦什么都不干,都不能走。
但他这口气,并没松多久。
下午,李青就来了,开门见山。
“为什么不让于谦告老还乡?”
“朕需要他。”朱见深如实说。
“可他已经老了。”李青眉头皱起,道:“他为大明做的还不够多吗,你非逮着一个人用到死是吧?”
朱见深大呼冤枉:“朕都放他假了,你还想怎样,一个月不行,就俩月,俩月不行,再商量,朕何曾说要用他到死了,你讲不讲理?”
听听,这是什么渣男语录……李青耐着性子道:“皇上若是心疼他,那就让他还乡,过几天舒服日子。”
“在这儿也很舒服啊,京师繁华程度,远超他家乡,此外,朕也能让御医给他看病、调养,还不好吗?”朱见深反问。
李青冷着脸:“少偷换概念,人上了岁数,都想落叶归根,这是人之常情,你不觉得你这样太过无情吗?”
朱见深有些气恼:“朕要处处有情,那这皇帝也当不下去了,朝局艰难如此,你让朕怎么办?
是,朕知道他难,可朕又如何不难,朕的苦又该跟谁诉说?”
跟你的万贞儿诉说去……李青翻了个白眼儿:“让他回去吧,这样吧,我勤快点儿。”
“你勤快点……”朱见深想了想,点头道:“这样,你先勤快点儿,要是达到朕满意,朕……”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李青的眼神太可怕了。
“你干什么这么看着朕?”朱见深不自觉后退两步。
这一刻,他有种荒唐的念头,觉得李青要揍他。
“让他走吧。”李青呼出一口气,道:“他很对得起你们老朱家了。”
朱见深见他冷静下来,皇帝气势再次袭满全身,喷薄而出。
“李青,你放肆了!”
“嗯?”李青刚压下去的火气,‘噌’地一下就燃了起来,“你再说一次?”
“朕……”朱见深又怕了,没来由的怕,“朕说……李爱卿,你似乎不该这么冒犯吧?”
李青眸光危险,淡淡道:“批准于谦告老还乡,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你威胁朕?”
“那你要这么想,就算是吧。”
“你……”朱见深噎了一下,继而又是一笑:“先生,咱们都消消气,愤怒使人失去理智,这样不好。”
金陵还有个太上皇,朱见深真是怕了李青,怕李青搞一出太上皇告老还乡的戏码。
他可还没掌权呢。
李青也挺无语的,好好说话你不听,非得让人发火,贱不贱啊!
“于爱卿操劳半生,居功至伟,朕又岂会不体谅他?”朱见深笑道,“这样吧,待于爱卿养好身体,朕就允准他告老还乡,这样可好?”
李青无奈道:“你这又是何必呢,他根本就没病,只是想拖着残躯回到故乡生活,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时光;
这么朴素的愿望,为什么就不能予以恩准呢?”
“他……他是个忠臣,也是个能臣。”朱见深苦着脸说:“朕不想失去他。”
李青恼火:“忠臣、能臣就得被用到死?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你看你,咋又恼了呢?”朱见深主打一个‘敌强我弱’,立时说话就好听起来,“朕也是怕长途跋涉,于爱卿身子骨扛不住啊。”
李青面色冷淡:“别再挑拨我情绪了,不然我真的可能忍不住,痛快点儿,你就说批不批吧?”
“朕不想批……但,但是……”朱见深嗓音变形。
因为李青身子前倾,已一把揪住了他衣领,额头紧紧贴着他,那眼神……仿若锋锐利剑,要将他贯穿。
“但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朕批了,批了……”
李青手一松,笑眯眯地拱手:“皇上如天之德,臣替于谦谢皇上隆恩了。”
“嗯……”朱见深大口呼吸,轻轻点头。
“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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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朱见深气血翻涌,足足一刻钟才平复下来,继而勃然大怒:
“李青老贼,欺朕太甚!他娘的混账!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