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轿子四平八稳,小婉清却是七上八下,时不时瞅上一眼传说中的皇帝二叔,小心肝怦怦直跳。
“这位……大老爷,您要带小民女去哪儿呀?”
朱祁钰眯着的眼眸睁开,温笑道:“丫头,你可知我是谁?”
“小民女不知。”她天真地摇摇头,茫然中带着些许好奇,但又强压了下去,垂眉低目十分乖巧;
同时,还隐隐带着惶恐不安。
这一波,演技滴水不漏,完美将应该表现的情绪,很协调表现出来,可谓妙到毫巅。
“我是大明的皇帝。”朱祁钰说。
“啊?”朱婉清惊愕地张大嘴巴,“你,你你……你是皇帝?”
朱祁钰含笑点头,“怎么,你难道觉得在这儿京师还有人冒充天子不成?”
“小民女不敢。”朱婉清忙摇晃小手,接着跪下‘砰砰砰’磕头,“小民女有眼不识泰山,还请皇上恕罪。”
“这孩子,快快起来,”朱祁钰连忙扶起她,看着那略微红肿的莹白额头,满脸心疼,“以后可莫如此了,莫磕坏了脑袋。”
朱婉清讪讪点头:“小民女谨遵圣旨。”
朱祁钰噗嗤一乐,这大侄女可真够可爱的,“别这么生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
他忽的顿住,犹豫着要不要说出真相。
朱婉清:(⊙o⊙)…
小丫头随他哥,早熟,想的也多。
她一下就急了,讷讷道:“皇上,您要带小民女进宫?”
“嗯。”朱祁钰丝毫没有避讳,笑问:“想不想知道皇宫是什么模样?”
“不想不想,”朱婉清小脑袋都快摇掉了,“我想回家。”
朱祁钰饶有兴趣道:“你家在哪儿?”
“在金……交趾。”小丫头脑袋瓜灵活,猛地想起太爷爷的话,连忙改口,“大明很好,但小民女住不惯。”
“别一口一个小民女了,你可知……”朱祁钰想了想,问:“丫头,你父母可有跟你说过往事?”
“皇上这话,小民女有些听不懂。”朱婉清谨慎的说。
朱祁钰叹道:“既然他们没说,那朕也就不多嘴了。”
顿了下,“永青侯府太小,你一女孩子家家也不甚方便,宫里闲置的宫殿有很多,不会委屈了你。”
“皇上,小民女还小……”朱婉清泫然欲泣。
朱祁钰怔了怔,随即抬手赏了她一个脑瓜崩,笑骂道:“你这小脑袋都装的什么啊?真的是……让你去宫里住,是因为永青侯家里没地儿住,懂了吗?”
“是,”朱婉清低眉顺眼,小声道,“那小民女能不能晚上住宫里,白天回永青侯家?”
“当然可以。”朱祁钰含笑点头,“你开心就好。”
见皇帝二叔如此好说话,朱婉清轻松不少,同时,她也不安起来,隐隐察觉出,这皇帝二叔怕是看出端倪了。
该不是故意要用宫里的奢靡腐蚀我,继而顺藤摸瓜,揪出爹爹娘亲吧……朱婉清悄悄打量了朱祁钰一眼,心道:
“我才不上当呢,哼哼,我可以学李叔,拿了好处不办事,吃完喝完我就走,看他能如何。”
朱祁钰哪里知道外表乖巧可爱的大侄女,竟有如此花花肠子,不过纵然知道,也只会一乐,或许还会补上一句:侄女儿真聪明。
轿子自午门进入,过金水桥,直入后宫。
小丫头不敢明目张胆地四处张望,只从轿帘缝隙处,打量皇宫的构造,但这冰山一角,就令她震惊:
这就是皇宫么,真的好气派呀。
若是以前,她可能会生出一种向往之情,但自从知道了大明公主的悲哀,她就一点儿也不觉得好了。
再好有什么用,又住不多久,嫁人后一点自由都没有,哪里有在金陵做个富家小姐舒服?
爹爹疼,娘亲爱,还有大哥哥护着,多幸福啊,才不要做公主呢……朱婉清悄悄撇了撇嘴,不经意间露出傲娇神色。
朱祁钰瞧见,好笑不已。
一刻钟后,轿子停下,朱祁钰牵着她走下轿子,朝小恒子道:“给她安排一个好住处,另派二十宫女伺候,万不可让其受丁点儿委屈。”
“是,奴婢遵旨。”小恒子忙俯首称是,“小姐,请随咱家来。”
朱婉清有些惶恐,硬着头皮道:“皇上,我还是…还是想回……永青侯的家。”
尽管只能住东厨,房间里有油烟,甚至还有小老鼠,但至少她心安,在这儿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她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还是住这儿吧。”朱祁钰温声道,“你都十岁了,多少要避讳一些,在那儿卫生都是个问题,你想身上臭臭的?”
“emmm……好吧。”小丫头怏怏点头,跟着小恒子走了两步,又转头道:“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万一……怎么找你?”
朱祁钰一指小恒子,“他叫小恒子,你让伺候的人去找他,然后就能找到朕了。”
真麻烦……朱婉清点点头:“知道了。”
……
小院。
“干爹,对不起。”李宏低着头,“孩儿孟浪了,辜负了您平日的教诲。”
李青‘嗯’了声:“下不为例。”
“以后婉清妹妹都住皇宫吗?”李宏小声问。
“皇宫可比咱这小家强多了,再者,一个小姑娘家家,住在这儿多少有些欠妥当。”李青打趣道,“你也不想她一直住东厨吧?”
李宏讪讪点头:“干爹考虑的是,不过…孩儿听说皇宫内外勾心斗角,婉清妹妹她……”
“想多了,勾心斗角是建立在利益的驱使下,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根本影响不到任何人的利益,吃力不讨好的事,没人愿意做。”李青摇头,旋即表情严肃:
“关于小婉清家世的事,务必保密,传出去对谁都不好。”
“孩儿明白。”李宏重重点头,直到现在,他仍有些不敢置信,苦笑道,“朱叔居然就是大明太上皇,我……压力山大啊!”
李青好笑道:“不用有什么压力,把他当普通人看就是,他就只是你朱叔而已。”
“孩儿明白。”李宏叹道,“不过…终究是我高攀了呢,还以为婉清妹妹只是普通身份,谁曾想……孩儿这也算是驸马了吧?”
“……”
~
申时末,皇宫。
朱祁钰忙完公务,领着朱婉清在御花园逛,一边给她介绍。
渐渐地,小丫头不再那般排斥,戒备心依旧强烈,却也亲近了不少。
“皇帝真舒服啊,住这么大的宅院,每天都有那么多人伺候,没人敢说不……”小丫头嘀咕着,不自觉为爹爹鸣不平。
“你错了,皇帝并不舒服。”朱祁钰轻声说,“如果当初不是国难临头,叔叔我呀,还是个逍遥王爷呢。”
小丫头这话完全是下意识说的,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不妥,忙道:“皇上息怒,小民女……”
“别小民女了,自称‘我’即可,也别叫皇上了。”朱祁钰温笑道,“不用拘礼,率性而为就挺好。”
“小……我不敢。”小丫头试探着说,“那我叫你什么呀?”
“叫二叔。”
朱婉清一凛,不自然笑道:“这……这哪敢高攀,我家要有这么个亲戚,还不得起飞?”
“哈哈哈……”朱祁钰乐不可支,“你可真会说。”
朱婉清陪着笑笑,问:“那我明儿想去永青侯家玩,可以吗?”
“叫二叔,就让你去。”
“……二叔。”朱婉清脱口而出,随即小脸一苦:完蛋了,被他诈出来了。
“好,明儿回头二叔安排一下。”朱祁钰笑道,“不过晚上还是得回宫,在那儿住着太不方便了,你要是男孩子,二叔倒也不会多管,但你是女孩子。”
“是,听二叔的。”朱婉清鬼使神差又叫了一句,继而,忧心忡忡。
她怕说多错多,忙道:“我累了,想去休息一下,可以吗?”
“嗯,去吧。”朱祁钰颔首,看着夕阳余晖下小丫头背影,嘴角牵起一抹笑。
最后,笑容逐渐发苦,轻叹:“做皇帝是真不舒服啊……”
…
次日,辰时末。
朱婉清走下轿子,朝小恒子道,“公公回去吧,申时再来接我就成。”
“哎,那咱家就回去了。”小恒子很客气,一点不敢怠慢,尽管参详不透,但皇上能让他一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带人护送,足以证明皇上的重视。
“小姐再见。”
“再见~”朱婉清挥了挥小手,接着,转身推开小院大门,叉着小腰:“我,朱婉清,又回来啦!”
李青抬头瞥了一眼,道:“回来就回来呗,瞎吵吵什么。”
朱婉清:???“李叔,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找我算账?”李青嗤笑,“怎么,皮又痒了?”
“……粗鲁!”小丫头扮了鬼脸,小凶了一下,继而颠颠儿小跑到张邋遢身后,殷切按着肩,“张爷爷,你看李叔他,跟我一点都不亲……”
“嗯,回头我说他。”张邋遢乐呵呵点头,“丫头,宫里饭食好吃不?”
“好吃。”朱婉清挑了挑小眉头,朝李青做个示威的动作,“可比李叔手艺强多了,明儿婉清给您带些回来。”
这丫头鬼精的很,知道只要不涉及原则性问题,偶尔小傲娇一把李叔并不会生气。
昨儿李青见死不救,她心里有些情绪,借此抒发。
李青可不惯着,道:“去,去东厨。”
“我晚上不住这儿。”小丫头昂着小脸。
“没让你住,让你去干活儿。”李青道,“帮你大哥哥洗菜、择菜。”
朱婉清:-_-||“李叔,借一步说话。”
她认真起来:“侄女儿没胡闹,真有事!”
“嗯…”李青站起身,往一旁院墙走去,小丫头赶快跟上。
李青在墙角驻足,转身看向跟上来的小丫头,“什么事?”
“李叔,皇帝知道我的身份吗?”她问,小脸写满紧张。
“知道了。”李青没有隐瞒,“都知道了。”
朱婉清身子一颤,急道:“你告诉他的?你怎么可以……”
“他猜到的,不过没什么关系。”李青道,“他若真有坏心思,就不会让你回来了。”
顿了顿,认真道:“小丫头你且记住,皇位不是他抢的,而是你爹弄丢的,他只是迫不得已被逼上来的,做皇帝非他本意,说起来,不是他对不起你爹爹,而是你爹爹对不起他;
他不是洪水猛兽,他是你二叔,知道了吗?”
朱婉清忧惧道:“可…爹爹说,要是暴露,我们一家都会玩完。”
“吓你的,不过换成一般的皇帝,确是那般,可他不一样,”李青温声道,“他就只是你的二叔,他没什么坏心思,他是个很好的人。”
“真的么……爹爹娘亲真不会有事?”
李青含笑点头:“有李叔呢,没什么可怕的。”
“李叔…您真好。”朱婉清感动的眼泪汪汪,“其实……宫里的饭菜是好吃,但比不上您做的,这次是实话。”
“嗯,下次再撒谎,我大耳刮子抽你。”
朱婉清:“……”
~
五日后。
午夜刚过朱高煦起了,洗漱后,对着镜子梳理头发、胡须,还特意换了身玄色新衣。
今儿是祭祖的日子。
“先生,李先生,李青……”朱高煦扯着嗓门大喊。
“干什么?”
“今儿祭祖你不知道吗?”朱高煦瓮声道,“快起来,真的是,太宗忌日你都能忘。”
“……这就起。”
李青快速穿戴好走出小院儿,看繁星满天,不由气不打一处来:“这才什么时辰,你急个锤子啊?”
“不早了,最多再有一个时辰就会出发。”朱高煦说,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
李青理解憨憨心情,没多说什么,洗漱后,陪憨憨一起坐在客堂候着。
等啊等,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一个半时辰……直到天蒙蒙亮,都还没人过来敲门。
朱高煦有些坐不住了:“这孙子该不是跟你一样,也忘了太宗忌日了吧?”
“绝不可能。”李青示意他稍安勿躁,“你身份敏感,咱们去太早会引人注意,等他们快到了,咱们再出发也来得及。”
“昂,好吧。”朱高煦患得患失,“要是他敢忘了,我非揍他一顿不可,下次我可不定能赶上。”
李青拍拍他的肩,“放平心态,可以的。”
‘铛铛铛……’房门被敲响,一道尖细声音传来:“永青侯醒了吗?”
“这就来。”李青扬声回了句,起身道,“我们走吧。”
朱高煦跟着起身,一向佝偻的身子,今天挺直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