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南湾码头,西区船厂。
这时的船厂还承接着废弃船舶的拆除业务,负责将每艘驶进来的船拆解掉,保证最大程度的回收利用。
西区船厂是船舶最后的归宿,每个月都有即将报废的船进来,给航行生涯一次重大谢幕。
一声刺耳的汽笛声像闪电般划破寂静的海绵,浑厚、悠长,激起海浪的共鸣。
“来货了!开工啦!开工啦!”工人和渔民们摇臂欢呼着跑上去。
随人群奔跑的就有几个身量纤细的小少年,和大多数成年人一样,他们穿着邋遢,衣服上沾染了污渍和灰尘,裹满了汗水和油渍的长发黏糊成团,几乎磨平的鞋底奔跑起来总拖后腿,甚至有几个还打着赤脚,自然就落后了别人一大截。
六月的天,海风一点都不凉爽,被众多钢板铁皮围绕,犹如架在炉上炙烤着,热浪一波接着一波,被熏蒸得大汗淋漓还得警惕烫伤。
置身其中,红官眼睛被太阳晒得有些睁不开,每口呼吸都挺费劲。
如果当个看客,本命关的环境影响不到他,除非他刻意出现在关内。
要不是看到船厂油漆标记的拆解日期,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是回到了十六年前。
庆幸的是,没有压缩成九岁的他,别人也对他视若不见,应该是上帝视角的透明角色,这样也好,他不想参与进黑蜂的生命。
进了黑蜂的本命关,他第一反应竟然是想找连古的踪迹。
既然黑蜂年少时就遇到了连古,且对他这般恨之入骨,那么连古对他的影响应该是深刻的,因此在其本命关内遇到连古的可能性很大。
即使抱着这样的期待入关,红官的首要任务当然还是闯关者。
朝岸边驶来的货轮有五层楼高,船身上遍布裂痕锈迹,涂料也已经脱落,就像一个即将告别航行生涯的老头,奄奄一息,行将就木。
发动机一关,待货轮停稳,大伙儿七手八脚地利用钢缆、铁链开始拖拽,要将这大块头拖拽到滩上。
红官抬头瞟了眼钢缆和铁链,不禁有些担忧起来。
之前新闻曾报道过拆解货船的工人,在拖船时不小心被掉落的钢板砸成重伤,有的甚至半身不遂。
这是一项高危工作,也是工人们赖以生存的“铁饭碗”。
这里的工人都来自贫民区,指着这项工作来养家糊口,因为没有年龄限制,所以未成年人和老年人屡见不鲜,多劳多得,只要能干得动,就往死里干。
红官虽无法感同身受,但也理解为生活所迫的无奈,根本没得选择。
黑蜂的本命关内出现这样的场景,与其过往的经历息息相关。
或许就在那几个少年人当中。
红官目光搜寻着少年的身影,因为没见过少年时代的黑蜂,他实在看不出哪个才是本尊。
彼时的他还没有被抓去做基因改造,根本没法根据现在的模样去找对应的面孔。
所以只要是少年,他都留了个心眼。
少年们无法负载重物,只能攀上绳梯登船搬些可移动的较轻的物品。
船舱里头霉味很重,货物散落一地,空气中充满了潮湿和腐烂的味道,生机不再。
床垫、柜子、风扇之类的物品是少年们炙手可热的东西,一上船就开始哄抢,即使船上多的是。
其中就有个在推搡中跌倒,胳膊纤细,身形瘦弱,除开脸上几个黑油印迹,大概也是个文秀少年。
单看体型,实在看不出这些少年有多大气力能搬搬抬抬,但干劲十足。
隔壁机舱工人正在用喷枪切割钢板,少年们小心翼翼经过,搬到心怡的物品就会借用吊绳将物品吊下船。
也许是出于同情弱者的本能,红官格外关注那个被推倒的少年。
这会儿他正在认真拆一个立地摇头风扇。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从外头传来。
少年当即撇下他的物品,跑出甲板看。
隔壁浓烟滚滚,正在拆除的船发生了爆炸。
“发动机舱着火了!”有人大喊。
整个船舱被熊熊大火弥漫,转眼又被浓烟吞噬。
那少年瞪大了愕然双眼,瞳孔里映着滔天火舌,怔愣的片刻,火海中传出哀嚎声阵阵,下一秒转身朝船下奔去,几经跌倒。
直觉告诉红官,那艘着火的船里有少年认识的人,或许是亲人。
有人说是气罐爆炸,有人说是切割火花使燃气管道发生爆炸,也有人说是切割锅炉时摩擦热点燃重油致使起火。
众说纷纭,就是没人敢靠近,大家很惜命,不敢冒这个险,但那少年不一样,像扑火的飞蛾,挤开人群就要往火船奔去。
被旁边几个大人急急拖住。
“干什么?回来!”
“不要命了?!”
“没看到爆炸了吗?敢去送死?”
……
单凭两三个成年被少年拉扯颠的那几步,就知道他力气有多大,明明刚刚还被其他少年推倒。
“我爸爸!爸爸在里面!”少年扯着喑哑的嗓子,汗水和泪水糊了一脸。
红官一怔,目光再次放到那艘火船上。
这类事件不是偶然,但也无法避免。
拆船业隐藏着致命风险,工人们每天都在跟死神搏斗,一不小心就会被死神拖走。
造船涂料含有剧毒物质和残留物,拆船致癌率在25%以上;残留电量的电器、锅炉、燃气管在切割作业时极易发生爆炸和火灾;掉落的钢板、断掉的铁链也会将人砸成重伤……
即使是这样,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趋之若鹜,这是他们摆脱贫困的饭碗。
当消防赶到时,火也烧得差不多了,红官沉默地看了全场。
大火过后,少年双眼无神,赤脚走在泛着油光的黑泥中,在失火的船前呆呆地看着几具焦黑的尸体被抬出。
不敢上前认,实际上也认不出了。
人群散开,少年坐在掠着风的沙滩边凝望着远方。
也许在缅怀亲人,也许在想未来。
只是沉重的神情不该出现在这种年龄身上。
至此,红官大概猜出了这个少年是谁。
也大概能明白黑蜂为什么总是以船为家,干那打劫行当。
但明白和苟同是两码事。
少年回到闷热简陋又潮湿的搭棚里,失去了亲人,如同失了精神支柱,嘴里扯着块冷硬的面包,眼泪再次掉下来。
搭棚里独坐了一夜,天还没亮,昏昏欲睡的少年就被摸进搭棚的两人套了麻包袋,敲晕了扛走。
估计是人贩子。
搭棚外,红官惊见一人跟这两人贩子递烟拿钱,而这个人还是白天拉着不让少年靠近火船的“好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