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重新“睁开”了眼。
先是一片漆黑,然后在眸光中,隐现许多轮廓,状如石雕,道韵内藏,宛若一尊尊神像。神像形态不一,千奇百怪,又以灵长类造型居多;祂们悬于虚空,无声无息,无臆无妄。
然后一道灵光乍现
他久违的“通感”。
该怎么描述此方境域?上穷天不现,下探地不明,似乎所有道,都在这里,但似乎所有法,都无言。
他看到时光化作长河倒流,一切物质碎成粒子沿着既定的轨道纷扬而过,无数的光组成云海滚涌而流。在视线的前方,存在着一切的尽头——那是一个灿烂的光源,像是指引此行的终点。
他看到身边有无数个人影重叠,他们从不同时代不同世界抵达这里。有的匆匆而过,有的瞻首仰望,有的不屑一顾,有的神色彷徨,或丰朗俊逸,或目光炯炯,或仙骨出尘,或媚骨天成……鲜有人在此地停留,或者说,绝大多数庸人碌碌。直到他看到第一个迈出身影的圣人。
圣人口绽金莲,修筑一段道桥,向着终点走出了第一步,一步之后,圣人发出感叹:“此间有大道。”于是登上道桥,一步一个脚印,虚空留痕。
在另一边,一位贤人抵达此地,贤人说:“我见真理。”于是席地而坐,绽放金光。
接着,更多的人影出现,一茬一茬,一片一片。一条条道桥从此地出发,一盏盏金光将此地点亮。于是彩虹划过天边,道桥铸成坦途,文明向着终点前进。
他看到老翁站立桥头,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曰:大道见我。于是路在脚下,带老翁向着前方延伸,消失在无尽光芒之中。
他看到文士坐在原地,看风起云涌,笑而谈论,曰:我欲逍遥。便扶摇而上,遁向远方。
他看到孔武之夫拜访前贤,伫立桥头,广施布教。
他看到桥头工回头,扩建通途。
他看到剑士出手,劈开云障。
他看到夫子临江,彼问苍天。
他看到伶人唱功。
他看到诗人颂德。
……
时间仿佛静止,古今多少人与事,不过只言片语。
圣人走过的路,留下身影,傲立桥头,化作碎影。
碎影如光,镌刻文明。
思想的碎片在这里沉淀。
随着无尽的光,走通时间长河,最后回到原初。
那是宇宙还未诞生的大道之初,一切的原点,一切的终点。
终点之上,阴暗奇畸的身影把它笼罩。
祂们宏伟黯淡,静止不动,像是一尊尊石雕。
“哆……”
无上的意志发出一声轻吟,发起一场试炼。
“问言……”许是灵魂共通的语言,他听懂了试炼规则。
文明之息,言以载道,道是祂们的食物,以物易物。
“这里是哪?”与玄冥不同,没有现世的镜像,完全是一片混沌。奇怪的是,虚空像是扁平的,有如一个扁平的宇宙。浩如星海的道则神像,组成宇宙里的尘埃。
主神空间?梦中梦?又或者是世外世?
怀着疑心,丹向那些石雕摸索。他尝试走两步,空间晦涩难行,只觉灵魂禁锢于水沼,无根无萍,无依无托。
凝滞中前行,看不见的罅隙将空间重叠,雕像保持着不变的距离背对着他……好像无论他怎么走,那些雕像与他的距离都无法缩短;反而,不可预见的是,祂们越来越高大,越来越遥不可及。
“不对!是我变小了。”丹望着视野中变小的双手,席地而坐,摩挲起下巴。
“哆——”
无上的规则再次传来洪钟般的道音,这次语气似乎有些改变。
“还是‘问言’……好吧。”丹决定不挑战无上意志的耐心,随口背了一句小学的诗词,“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所有的雕像突然间回到原位,或者说丹自己坐在原地,一步未出。
莫名的光泽在远处几尊雕像表面亮了一下,但似乎没能引起足够的道则共鸣,重新归于黯淡。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丹悠然念出下联。
诗成,有道韵显现,引石像共鸣。光泽在祂们之间轮转,最后汇聚在某个方位,一尊分不清族类的道像亮起。祂大概是族群中的女子,曲线妙曼。接着腾一下,又有数尊道像亮起,好像有前者打样,祂们也不再矜持。
随后那个颁布规则的声音播报起祂们的名字。
“呡——”
“唞——”
“……”
虚无的空间先是亮起绿色的光,像是春风拂过,丹瞬间精神抖擞;接着是灰色的光蔓延,好像一下子又嗅到了暮霭沉沉的气息;接着红光一闪,虚空燃起爆裂的火焰;最后是飓风从一个角落刮来,让丹有些睁不开眼。
诗中提到的几种意象与道则对应起来。
大道共鸣。
……那么,祂们就是道则走通的神明?
好在他与神像的距离似乎永远固定,不仅相对于丹自身,反过来祂们也是一样。
“祂们打起来了!似乎在争夺这首诗的归属。”丹看到四个方位亮起的雕像之间道则的光扭作一团。
“叮——”
还是那个声音,似乎是这里的老大作出裁决。
在其他雕像不甘的闪烁几下后,充满生命气息的妙曼雕像光芒大绽,流转全身,随后收敛,维系于一层莹莹翡翠绿。
“应该是偏远世界的生命女神……毕竟祂站的位置太偏了。”丹无所谓的想着,忽然灵魂一阵刺痛。
他看到赤金色的文字在眼前一字一字的呈现,书写成漂亮的简体字模样;他发现意识深处刚才背的诗句,正在一个字一个字的被抹去。
这哪是赤金色的字啊,分明是他的灵魂抹着血液被此地规则抽去。
“草……草什么?”他看着眼前二十个大字,想不起小学就不会忘记的东西。
二十个大字远去,丹认得每一个字,但串在一起却有些记忆模糊。
他大口喘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那尊妙曼的雕像转身向他,贪婪的吸噬着从他身上剥夺的赤金色文字,像是石像的缝里藏着干瘪的海绵。
有一瞬间,他怀疑那是在吸他的血。
祂似乎有些钟意这首诗,没有任何表情的面部上幽绿的荧光扇动,随后吐出一点光斑,光斑在经过无尽的空间后放大,变成一串认不出来的符号,徐徐飘向他的身体。
丹的灵魂得到浸润,算是对他的补偿。
问言,换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起初是一声轻笑,随后是连续的笑,最后放肆大笑。
戛然而止。
“问言就是取悦祂们吗?”丹一挥衣袖,站起身来。
“大道不该这么小!”
哪怕换来了一点生命道则,丹也觉得不爽。
“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凡夫不可语道。”
“何也?笃于时也,拘于虚也,束于教也。”
此言一出,大道轰鸣。
这是庄子在《秋水》中留下的名句,意思是:不要与夏天的虫子说冬天的冰寒,因为它受困于它所生存的时节,不要与井底的青蛙说大海的广阔,因为它受限于它生活的地域,不要与见识浅陋的人谈论大道理,因为他受缚于他经历的教养。
仅此一句,高屋建瓴。
时间和空间之神像投来目光,四季之神像为之发生争执。
不等莫名的规则裁判,丹又念道:“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大地母神石像尝试亮起。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雪神觉得该自己出场了。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睡神警觉,但春神却已经发出光彩。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月神在仔细辨别其中的思念。
“风急天高猿啸哀……”
风神觉得这次该自己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
山神说终于到我了吗?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月神与江神打起来了。
一首首名言古诗被丹倾腹而出,规则的裁判竟已经跟不上他出言的速度。
丹一声哂笑。
让你问言!
让你问言!!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时间之神亮起,光芒万丈。
还没完!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水神发来道则,祂决定提前预定这首道言……
一篇篇金色字符组成的诗篇从他身体里飘出,一条条道则百溪汇流。丹忍着灵魂撕裂的痛苦,享受着道则浸身的舒爽,口若悬河,唐诗三百首张口就来,彻底打乱了此地规则的节奏。
道则神只相争,规则仲裁,再相争,再仲裁……最后“叮”的一声,丹眼前一黑。
重新回到石像破败的洞穴。
他被规则踢出来了。
出来洞口,天黑地明,但是起风了,远处的景象在幻灭。
丹跌跌撞撞,痴痴傻傻地念叨道:
总有人间三百风,扰乱尘世三千梦。
去年雪夜深山涧,今朝问道玄冥间。
玄冥乾坤无日月,魑魅魍魉有尘缘。
梅雨绵绵尘世尽,幽月冥冥晦殇魂。
魂尽缠绵不思阙,遥杳殊途不相似。
但问庄周知北游,无为谓我几烦忧?
几烦忧?离魂痛!
魂痛不及我心恸,逍遥难汲路难寻。
路难寻?道两边!此山开辟百山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