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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归故里,故里归长安。

秦空踏上了归故里的路程。

马蹄声声,秦空看着自己走过苍茫雄阔的大漠,走过广袤无边的草原,再到连绵不断的山峰。

绝了人烟的地方以前是他最讨厌的,热情明朗的白衣少年最爱往人群里钻,市井长巷,万家灯火,柴米油盐,人间烟火气朝朝暮暮,摊开就是人间。

少年不在人间,又身处人间。

万家灯火辉煌,尚未有一处是为他亮起;万家灯火阑珊,少年举灯为归人点亮。

人间有味是清欢。

闲观人间岁月长。

秦空慢悠悠骑着马,想着长安的青砖碧瓦,斜桥白马,飘飘落叶。

他问安鲤鲤:“想长安吗?”

安鲤鲤:“想娘亲了。”

走得那天,他看着双目含泪无声挽留的母亲什么也没说。

“鲤鲤,不能换个方式报恩吗?娘……娘真的不放心你去打仗。”安母泣不成声。

她的鲤鲤那么乖,怎么就遭此横祸?

安鲤鲤平常跟人吵个架都会忍不住流眼泪,此刻提到自己的生死反而轻描淡写。

“娘,鲤鲤不止是报恩,更是为自己争活路,秦公子走了,孙暇芓不会放过我,他当初因为孩儿被打得丢了半条命,不可能不怀恨在心。”

安鲤鲤抹去了安母的眼泪。

“等我回来,如果真的回不来,就把我葬在咱家后院,鲤鲤不想离您太远。”

安母捂着心口,撕心裂肺的痛让她说不出话。

“如果鲤鲤真的回来了,那必是衣锦还乡,荣归故土,您在的地方就是鲤鲤的家,要照顾好自己,等孩儿的消息。”

安鲤鲤离家两年,也曾在秦空的帮助下给安母传了信,告知自己一切平安。

秦空挑眉:“如果再有像孙暇芓那样的人,你怎么办?怕不怕?”

他在安鲤鲤每天坚持不懈的提醒下倒是想起发生了什么了。

安鲤鲤勾唇,说着泄气话:“怕啊,人家都是高门贵子,我算什么?”

秦空看着少年眼中不甘的熊熊烈火,笑了。

“如果真的来呢?”

“在他来的那一刻,我会毁了自己的脸。”

……

皇帝收到匈奴投降的捷报时并没有太过开心,相反很是平静。

他下旨让北关将士班师回朝,然后换上一身便服,在长安的夜里悄悄出了紫禁城。

他想看看秦空每天转得忙不过来的长安是什么样,看看究竟为什么,能让被自己宠大的少年郎放弃锦衣玉食,执着于去边关打仗。

他还想看看,没有了十七年前在街头蹦跳玩耍的三个公子,这个长安是否有了什么变化。

一身华服的男子走在市井繁华中,看着街上人影幢幢,摩肩擦踵。明眸皓齿的少女一身俏丽薄衫,一颦一笑间看痴了桥岸上的公子;小摊小贩笑眯眯地呦呵,殷勤向停下脚步的行人介绍;脚边时不时跳过去几个拿着小玩具小糖人的孩子,嘻嘻哈哈的笑闹声惹人怜爱。

欢声雷动,攘来熙往的长安街是公认的繁华奢靡。一股清香味十里飘香,店里的女子用婉转的语调请人尝酒。

她们颦颦袅袅的眉舒展着,透亮的眼睛含着笑,身姿纤长柔弱,一声祈求出来没有人会忍心拒绝。

皇帝饮着酒,平静地看着街道。

有多久没有正眼看过他治下的长安了?好像有十七年了。

自皇姐死后,再没有人敢把他从龙椅上拉下来,强迫着自己上街逛逛了。

她的皇姐,看着端庄秀丽其实最坐不住,不屑女红女戒,儿时一有机会就把他从书房里薅出来,摁着他的头逼自己跟他一起偷溜。

小姑娘身量还没长开就敢女扮男装,带着一个小小的弟弟跑在大街小巷,一个大家闺秀跟街边大娘大爷小摊小贩唠嗑打屁相当娴熟。

少时就沉闷的皇帝嘴上不说,可心里却觉得自家皇姐是真厉害,话能多到这种程度也是不一般的境界。

皇姐面上总要端着那张明媚秀丽的脸,然后手上毫不留情掐着他脸上还未褪去的婴儿肥,边掐边道:“再敢绷着这张小脸,我定掐死你,让你扫兴!”

远远看去,姐姐轻柔地抚摸着弟弟的脸颊,好一幅姐弟情深图。

因为从小备受欺凌,年幼的太子总要面上绷着小脸,背地里偷偷写日志。

皇姐今天又踹我了,还欺骗父皇母后说她送了我一个大大的礼,是挺大,屁股疼了好多天。

她又捉弄我,在我睡觉时偷偷给我涂了花脸,好可恶!洗不掉!

今天她带我偷溜出皇宫了,外面好热闹哦……她怎么这么能说!

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带着小太子逛遍了长安,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人间烟火。

曾经他以为生活是歌舞升平,是白玉金珠,是华阁雅池。

后来才发现生活是匆匆忙忙,是银钱三两,是忍气吞声。

哪有那么多的诗词歌赋,更多的还是人间疾苦。

皇姐曾经揉着他的头,语重心长道:“皇姐不求你开创盛世太平,但求你无愧于心。不要学父皇,要多去看看人间。”

那一刻,小太子突然有了一瞬离经叛道的想法。

或许他的皇姐比他更适合做皇帝。

小太子也曾经犯愁过皇姐的婚事,只觉得皇姐嫁给了谁都是委屈了人家,摊上了这么个主母。

可他又不想委屈自己皇姐真的卑躬屈膝去孝顺公婆,侍奉夫君,她这样娇纵蛮横的人未嫁时自己好好宠着护着,凭什么要送给别人糟践。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觉得自己不会欣慰于皇姐的“正常”,而是恨不能提刀砍了她那该死的夫君。

自小护短的小太子宁愿委屈别人也不想委屈自己的皇姐。

可他皇姐明显不需要他的担心。

自小就有主见的公主喜欢上了一个泥腿子,臭丘八!

一个叫秦时炎的兵痞!

当小太子提着刀第一次自己偷溜上街找那两个人的时候,他看到自家至少表面功夫做的非常好的皇姐笑得像个神经病,秦时炎也不遑多让,两个人七扭八歪笑作一团。

两人嘻嘻哈哈,从长安桥头跑过,互相扮着猪脸,看哪个更丑。

很蠢,也很开心。

小太子又默默提着刀回去了。

好歹有个能忍自家皇姐的,兵痞就兵痞吧,身份低就身份低吧,有他这个准皇帝保驾护航,总归皇姐能嫁到自己喜欢的人。

操心的太子殿下力排众议,京城中仪态大方端庄优雅的公主下嫁给了一个五品武官。

全京城哗然!

所有人议论纷纷,都感觉公主命不好,居然下嫁如此,丢脸至极,怕是以后都没脸出门了。

没脸出门的公主殿下日常男装带着自家夫君在长安城上房揭瓦,上蹿下跳。

为了自家公主不被傻x嘲笑,秦时炎娶公主后是真拼命,多次出生入死,硬是在公主殿下二十二岁显怀那一年,任命为一品大将军。

“我的公主就该被高高捧着,你们算什么东西敢这么说她?!!”他大庭广众之下一拳揍翻一个嚼舌根的书生,霸气宣言。

至此,京城有名的恩爱夫妇彻底出了名。

秦时炎威武霸气,公主明媚优雅,两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恩爱不移,实在是京城第一模范夫妇——这是表面。

实际上公主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一袭男装惹的多少京中小娘子倾心,暗地里打听公子家中可有妻妾。秦大将军一有时间就屁颠屁颠跟在自家媳妇后面,提包拿物,做的个好打手,好下人——这是真相。

英雄救美?秦时炎上,救完人后公主殿下摇着扇子上前关心,一双桃花眼温柔含情,惹的姑娘红了脸。

“姑娘,你没事吧。”她含情脉脉。

“我没事的,公子。”姑娘羞怯低头。

秦时炎醋得脸都绿了。

提包拿物?秦时炎上,身后的人形大狗狗唉声叹气的被一堆吃喝玩物盖住上半身,前面的公主殿下偶尔一个勾起的眼神回望,被蛊惑的大狗狗摇尾吐舌,不停汪汪。

“东西太多了,要不别买了吧?”

“可是这个好好看。”

“媳妇说的都对!买!”

忙于监国的太子殿下每日皱着眉看着被皇姐托人送上来的民间小食,心里酸的直冒泡。

该死的秦时炎,抢他的皇姐!

公主殿下不会忘记自家辛苦的弟弟,偶尔在人批奏折时悄悄进宫,把忙了好几天头晕脑胀的太子从冷清肃穆的皇宫带到喧闹的长安街,和秦时炎一起往人嘴里塞糖葫芦。

公主笑嘻嘻:“好吃不?眼睛都红了。糖人也好吃,下次带你吃。”

旁边的秦时炎笑得痞里痞气:“殿下这是忙了几天啊?吃个糖葫芦都快感动哭了。”

太子瞪着面前笑眯眯的两张脸,恶狠狠咬了一口糖葫芦。

为他们感动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蠢的事了,没有之一!

秦时炎人不正经,公主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人带着太子东摸摸西逛逛,多偏僻的小道巷口两人也能找着。

于是长安城时时出现这么一幕,三个公子在长安街头狂奔,被身后狂怒大叫的野狗追着咬。

“救命啊!!!”

“秦时炎!!!你手贱摸那狗干什么?!!”

“我靠!!谁知道这么凶?!”

后来皇姐怀孕,他以为这两人好歹能安分点,但是显然想太多了。

怀孕八月的皇姐挺着大肚子,上树偷桃下河摸鱼一个不落,看得太子一阵心梗。

他不敢置信对秦时炎道:“你不制止她?!”

秦时炎无所谓地翘着二郎腿,笑看着树上摘桃的公主殿下:“她开心就好,我护得住。”

一品大将军武功高强,是他瞎操心。

等到婴孩出生,一个小小的皱皱巴巴的猴子出来了,公主和将军在互诉衷肠,共同痛骂这个让他们遭罪的小屁孩。

反倒是太子看着这个小东西实在丑萌丑萌的,成了第一个抱着他的人。

感受着怀里这个轻飘飘的重量,太子内心突然压起了一座山。

沉的,实的,让他的心安安稳稳。

他突然意识到了,这个人间又多了一个他爱的家人。

不是冷漠的父皇和热衷于权势的母亲那样,而是像皇姐和秦时炎那样的,真正的家人。

就像天上的风筝连着的那根线,让风筝不至于无萍无根,只能随风飘荡。

还没弱冠的太子当起了假父亲,亲手给孩子换尿布,喂食,教他走路说话,带他识字明理。而孩子的真父亲对自家娃儿摔摔打打,教他兵书兵法,舞刀弄枪。

公主殿下在旁边掩袖笑看着自家孩儿被打。

太子慈父心肠,哪里看得了几岁大的小娃娃天天扎马步,每天想着法带人逃学。

秦时炎气急:“溺爱!着实溺爱!”

太子理不直气也壮:“皇姐若不是被我溺爱,哪里能成现在这幅模样。”

不然早就被女德女训教化了,秦时炎又怎么可能和公主在长安街相识相爱。

秦时炎无语翻白眼。

太子殿下说得确实是对的,公主一向是被他宠着护着的。

皇姐当初不愿学习女红,也不愿读那让她心里不舒服的女戒,是小太子偷偷拿了针线,一点点绣出来那些成品,让自家皇姐拿去糊弄嬷嬷的。

十根手指成了筛子,每当白天拿笔写字的时候手都在抖,她皇姐也心疼他,会帮他抄写课业。夫子布置了课业,她识字但不多。太子就会背下来白天学习的内容,夜晚抄写下来让公主偷偷识字。

在这个冷冰冰的皇宫里,两人从小扶持互相拥抱取暖。

意外总是来得很突然,匈奴袭杀,秦时炎死在了边关,肢体都拼不回来。他死前可能被虐待过,一向俊朗的脸被刀划烂,身体上的肉被片了下来,四肢被砍断,头颅斩了下来,就连脊骨都被打碎了。

可能是匈奴想让秦时炎下跪,他不肯就虐待折磨,直到头被砍下来才咽了气。

送回来那一天太子去收了遗体,照顾昏过去的皇姐和尚小的外甥,忙的心力交瘁。

别人也不知道白日里淡然稳重的太子会在晚上握着皇姐的手不停流泪祈求。

“皇姐……撑下去……求求你……”

公主殿下没有撑过去,她死在了一个夏日的清晨。

那一天天气很好,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去找她的臭丘八去了,只剩下刚弱冠的太子和五岁的秦空。

太子从未怪过公主,他知道自己的皇姐不是故意放弃自己的生命,只是在秦时炎死了那一刻她的心也死了而已。

心死的人就算活下来了也是行尸走肉,他不舍得。

还不如就这么干干净净的去了,剩下的苦难他来担。

如今已过而立的皇帝饮着清酒,看着恍如隔世的长安城。

长安还是热闹,就好像他十七年的痛苦是黄粱一梦,它好端端的立在那儿,不会因为失去了当初在街头笑闹的三个人就变得繁华落尽。

长安失去了扮男装的公主,失去了痞气的秦时炎,失去了会因为一根糖葫芦红眼睛的小太子。

可能他的痛苦只有自己记得,长安不会在乎。

可他只剩下回忆了。

此刻天空烟花绽开,每人笑脸依旧。

星桥火树,长安一夜,开遍红莲万蕊。

其实真正的离别,没有长亭古道,没有劝君更尽一杯酒,只有在一个很普通的清晨,他们停留在了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