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吕夫人还真打的让宋樆嫁人的主意。”胥姜手中刻刀推出一片兰叶,隐怒道:“ 让女儿为人妾室,这种事她竟也做得出来。”
楼云春将晾干的色块放入药船研磨,“听韦一诺的意思,吕夫人似乎并不知道,吕裕让宋樆嫁入韦家是做妾。”
“无论为妻还是作妾,她就不该动这个心思。”
胥姜怕坏了板,干脆放下刻刀,同楼云春分说道:“于情,当初她听从父母之命嫁给宋伯父,体会过身不由己的痛苦,若真拿宋樆当女儿,又怎忍心让她重蹈覆辙?”
楼云春点头赞同。
“于理,她既与宋伯父和离,争着嫁入高门,这些年又对宋樆不闻不问,根本没资格做主宋樆的婚事。”胥姜冷道:“追根究底,不过是为了她和吕家的利益,哪里是真心为宋樆着想?”
楼云春劝慰道:“你放心,宋樆的亲事,除了她自己,谁也做不了主。”随后拿来茶壶给她添茶,又拿过一旁的素扇给她和茶水一道儿扇凉,“喝口茶,消消气。”
胥姜端起茶水喝了几口,果真消气不少,“我只是心疼宋樆,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母亲。”
“宋樆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却能决定自己该走哪条路,一切都会柳暗花明。”楼云春淡淡道:“反观吕夫人,往后余生恐怕都会活在被人支配的阴影中。”
“种如是因,得如是果,人总要为自己的作为付出代价。”胥姜沉默片刻,抬头看向楼云春,问道:“你为什么让韦一诺去约见宋樆?”
手中扇子微顿,楼云春道:“我想看看吕夫人会做何抉择,也让宋樆看清真相,远离麻烦。”
胥姜盯着他,究问道:“仅是如此?”
他将手中的扇子一转,把风扇到了自己脸上,“胡煦也需要早做决断。”
胥姜看穿了他,不由得哼笑一声。
楼云春听见了,用扇子盖住她的脸,胥姜正要去截,那扇子却又挪开了。胥姜见他拿着扇子端详,心头一慌,就要去抢。楼云春却背过身,让她扑了个空。
楼云春细看那扇面,上头打了线稿,绘的是鸳鸯戏莲,他将扇子翻来覆去的看,眼中笑意渐浓。
胥姜自暴自弃道:“看吧,看吧,反正迟早都要看的。”随后又重新落座,闷头刻板。
楼云春拿着扇子坐到她对面,笑如朗月,“这是……喜扇?”
“明知故问。”胥姜扬了他一眼,随后也忍不住笑,“还没画成呢。”
本来说要绣的,可她那绣工着实拿不出手,便决定用画的,林红锄和茵茵为此没少笑她。
楼云春虚描了描线稿,突发奇想道:“剩下的我给你画。”
“你画?”胥姜手里的刻刀差点歪出板子去,随后磕巴道:“哪有……那什么画喜扇的?这像样吗?”
‘新郎’二字在新郎面前有些害臊了,不敢露面。
楼云春却道:“新娘能写婚书,新郎自然能画喜扇。”
说罢,便找来一只小匣子将素扇收了。
“那婚书……”胥姜面上发窘。
说起这婚书,她便想将楼云春给塞书架缝儿里。
记得年初许三哥成亲,曾请她写婚书,她那时刚与林夫子相认,钦慕其一手铁画银钩,便请他代写了。
接回婚书后,胥姜对其爱不释手,便自己临摹了一份,得闲时便拿出来欣赏一番,欣赏完便顺手将它压到木榻旁的箱柜里。
楼云春某日被‘赶出家门’,留宿在书肆,夜里闲来找书看,不知怎么的便翻到这份临摹的婚书。
他痴读半夜,天亮便偷偷藏了去。
待纳吉之日,这份婚书被添上二人之姓名,经由媒人和林夫子见证,转回到了胥姜手中。
胥姜接到婚书,打开一看,差点吓得给扔出门。
她战战兢兢地朝林夫子看去,却意外发现林夫子却并不恼怒,反倒像是很满意似的,并痛快的写了答婚书,落下一纸铁画银钩。
后来胥姜审问楼云春。
楼云春交代,他将这份胥姜亲手写的婚书过来,只是想告诉胥姜,这桩婚事不是谁娶谁嫁,而是接她回家。
胥姜当时感动得涕泪横流,可过后想起来却仍然觉得窘迫。
尤其是在见到林夫子的时候。
胥姜摸了摸自己的厚脸皮,再看一脸喜悦的楼云春,叹道:“咱们俩可真不像样。”
楼云春的脸已是铜墙铁壁,“世间‘像样’的人够多,不差我们两个。”
胥姜与他相视一笑,“说得也是。”
两人又低语了一阵,随后各回各位,胥姜继续刻板,楼云春融水调色。然后叫来梁墨与茵茵,将调好的颜色和刻好的版,拿去后院试印。
唯有月奴得闲,在门口卧借仙光。
深秋,书肆外结一树暖阳,凿刻声、调色声、刷墨声,被月奴搔飞的浮毛载入日光,谱出一阕清平之乐,凡俗之章。
一道叫卖声自街上远远传来相和,“豆泥骨朵,卖豆泥骨朵嘞……”
胥姜仿佛已嗅到了豆泥骨朵的香气,她望向门外,盯着斑驳地影恍然道:“又要到下元节了。”
楼云春停手抬头,问道:“今年再去看水神吗?”
胥姜想了想,冲他点头,“去!”
旧岁的风吹过房顶,抚过树梢,然后潜入屋内,卷去胥姜手底的几片木花,悠悠飘向天外,落入水云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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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再次来到宋樆家的巷口前,吕夫人却迟迟没有下车。
随行的侍女换成了一名婆子,面目有些刻薄。
婆子催促道:“夫人,到了,下车吧。”
吕夫人眼眸一转,阴冷的视线定在婆子脸上。
婆子是吕裕常用之人,并不怕她,“既然来了,又何必磨蹭这几步?”
吕夫人深吸一口气,起身下车,朝宋家门前走去。
婆子跟在她身后,打量四周,再打量前方吕夫人,脸上难掩轻蔑。
二人来到宋樆家门前,却见大门紧锁。
吕夫人松了口气,“人既然不在,那就回去吧。”
婆子却道:“快闭市了,宋姑娘应当在回来的路上,老奴陪夫人等一会儿。”
吕夫人的心随着日影西沉。
左邻右舍各归各家,来去无不打量二人。有人搭话,问她们等谁的,婆子一概冷脸以对,惹得对方翻着白眼走了。
可直等到闭市鼓声响起,也都没见宋樆的影子,吕夫人再次提议打道回府,可那婆子却依然坚持要等。
最后等回了胡煦。
胡煦下值归来,见门口停着那辆眼熟的马车,便知来了不速之客。随即庆幸,还好昨日将宋樆送去了山中,要不然撞上,又该糟心了。
他牵马进巷,见吕夫人和一个婆子等在宋樆家门前,也不招呼,只推门进了自家院子。
吕夫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想起那日他说的话,便开口喊道:“站住。”
胡家人在院里准备下元节要用的祭品。
胡煦请父亲帮忙把马牵去马棚,随后折回巷子拉上院门,对吕夫人问道:“夫人有何见教?”
“你可知阿樆去了何处?”
“搬走了。”
婆子急了,“搬走?搬去哪儿了?”
胡煦斜了她一眼,“不知。”
婆子转对吕夫人道:“那咱们明日去府衙问问,搬迁总要文书,应当能查到去处。”
胡煦闻言冷道:“恕在下孤陋寡闻,不知我大盛何时改订了律例,这司竹都督,竟也有查看府衙文书之权了?”
婆子一愣,“你是何人?怎知我们来历?”
胡煦道:“你没资格问。”
婆子正要发作,却被吕夫人拦住,吕夫人对胡煦道:“我知道阿樆没搬走,告诉我,她去了何处?”
胡煦自然不能告诉她,只道:“我劝夫人死了心,她不会再见你。”
吕夫人道:“见不见,不是你说了算。”
胡煦厉道:“吕夫人凭什么以为,宋樆会见一个为求荣华富贵,出卖自己女儿的母亲?”
吕夫人一僵,“她……知道了?”
胡煦讥讽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宋樆也不是傻子。这些年你从未管过她,近来却频频上门,她怎会想不到你另有企图?”
原来她早就猜到了。
想着上次见面,宋樆冷漠又讥讽的眼神,吕夫人顿觉无地自容。
婆子插嘴道:“儿女婚事,做母亲的操心些本是正理,怎么到你这人嘴里就这般难听了?”
胡煦干脆挑明了,“是真操心她的婚事,还是操心如何巴结韦家,夫人心知肚明。”
吕夫人被刺得面无血色。
婆子替吕夫人辩道:“操心婚事是真,与韦家交好也是真,若是成了,那便是两全其美之事。”
“如今韦家三公子指名道姓,要相看宋娘子,这是多少闺女求都求不来的好事。这若是被相中,别说是妾室,哪怕做个陪房,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说着,婆子指了指宋樆家的院子,“总比嫁个寻常人,做对贫贱夫妻,住这般破落房子。”
“给韦三做妾?你们真是好盘算!”胡煦温雅的面庞窜起怒火,他冷笑道:“既是这等好事,为何不将你们吕家小姐嫁过去?而偏要来找宋樆?”
吕夫人哑然,半晌后才挤出几个唯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字,“我……是不得已。”
一面是自己、父母、兄弟和小女儿,一面是宋樆,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同你有什么关系?”婆子见胡煦说不听,竖起一对镰刀眉,威胁道:“知道这是吕家和韦家的事还敢掺和,莫不是嫌命长?还不快快告知宋娘子去处,否则没你好果子吃!”
胡煦的目光沉沉压在婆子身上,“怎么,吕家和韦家就能逼良家女为妾?吕家的奴仆,便能随意威胁朝廷官员?天子脚下,真是好大的势力!”
“官员?谁?在哪儿?”婆子四处瞧了瞧,然后一双眼珠子在胡煦身上打了个转儿,轻蔑道:“难不成是你?也不拿镜子照照你这穷酸样儿,还能当官儿?”
胡煦还没还口,他身后的门猛地被拉开。
“老娘忍你很久了!”胡家阿姐一盆洗菜水泼在了那婆子身上,随后指着她骂道:“眼瞎耳聋的腌臜婆!也不睁开你那耗子眼看清楚面前站的是谁!竟敢当街辱骂圣人钦点的着作佐郎,当朝状元!我看你才是嫌命长了!”
门外三人皆傻在当场。
左邻右舍,过路君子,也都被这惊街一骂给引了出来,躲在远处看热闹。
不敢近前,是怕被殃及池鱼。
这胡家女未出嫁前,在这条巷子里,可是出了名的烈货,惹得不高兴,路过她家围墙的猫都能得一顿好骂。
胡煦回神,忙拉住要冲上去的阿姐,劝道:“阿姐,你别乱来,此事交给我解决。”
胡家阿姐发起火来连状元一起骂,“靠你那软绵绵的几句话能解决个屁!对这种狗眼看人低的死婆娘,照死里打才最管事!”说着举盆就要奔上前。
胡煦赶紧将她捉住,夺下她手里的木盆。
这一盆要下去,事没解决,就得先吃人命官司。
那婆子回过神,扯了扯身上的衣裳,然后嚎了两声,立时就要冲过去。
吕夫人连忙喝住:“住手!”
那婆子还要闹,却被吕夫人一巴掌狠狠扇在了脸上,顿时噤声了。
胡家阿姐立即道:“看见了吧,我就说打最管事。”
胡煦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阿瑾,回来!”胡父的声音自院里传来。
胡煦趁势也将阿姐朝院里拦,“阿姐,你先进去,这事让我自己解决。”
胡瑾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抱着木盆回去了,进门前还不忘对婆子威胁道:“你这腌臜婆嘴再不干净,我下次就换马尿给你涮涮。”
关了门还骂道:“还想让阿樆做妾?你怎么不重新投胎,自己去做?劝人做妾,小心天打雷劈!”
婆子气得眼冒绿光。
吕夫人将胡煦打量一番,问道:“你当真是今科状元,胡煦?”
胡煦解下腰间印信,掌道:“无人敢冒充朝廷官员。”
朝廷文武官员,除上朝与重大祭祀必须要穿官服、礼服,和各府衙官、差上衙、上值穿官服、公服外,其余官员平时上值皆可着常服。
胡煦便是如此,况且他素日穿着简朴,若不自报家门,不认识的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是朝廷官员,而且还是当今新科状元。
吕夫人也没想到。上次胡煦上报名讳,她只觉得耳熟,眼下亮明身份,她才想起新科状元确实叫这个名字,且出身寒门。
吕夫人看了胡煦手中的印信一眼,赔礼道:“家奴冒失,还请胡大人见谅。”
胡煦品级虽比吕裕低,可却是圣人钦点,又因考取状元名望甚高,明面上不好得罪。
那婆子见印信,也骇了一跳,赶紧跪下朝胡煦赔罪,“是婆子有眼无珠,还请大人恕罪。”
胡煦顿觉可笑,这吕家人当真是能屈能伸,认权不认人。
他收了印,对吕夫人道:“夫人今日既找上门,又问到我跟前,那我便同夫人明言。”
围观的街坊邻里和墙内众人顿时竖起了耳朵。
胡煦挺直脊梁,肃然宣告,“我钟意宋樆,并且已打算近日正式向宋家提亲。”
随后,胡煦沉声警告道:“所以,我奉劝夫人,并请你转告吕司竹和韦一诺,有我在,你们休想打宋樆的主意。”
他话一落音,墙里墙外顿时‘哇’声一片。
吕夫人愣愣盯着他。
那婆子正想说话,却被胡煦一个冷眼堵了回去。
胡煦身后的房门再次被拉开,胡瑾激动得直敲盆,在她身后,还站着胡姐夫和胡父胡母,几人脸上都挂着笑容。
胡父站出去,对吕夫人道:“这门亲,我们胡家结定了。”
围观众人立即欢腾起来,纷纷道贺。
吕夫人被惊回神,对胡煦问道:“成亲不是你一个人的事,阿樆会答应吗?”
这回换胡煦愣住。
一道清冽明朗的声音自巷口传来,“我答应。”
胡煦回头,却见宋樆、宋父还有华婶三人,正朝这边走来。
他一颗心跳进耳朵里,发出震天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