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轮浮海,云雾渐散。
趁着秋热未起,一行人自山海阁而下,折回栖霞院。
途遇几株柿子树,见树梢那一片已红,胥姜便停下来叫摘柿子。
万清淼撸起袖子,跃跃欲试,“正好今日咱们人多,多摘些,免得便宜了那群死猴子。”
胥姜喷笑,“还记仇呢?”
万清淼招呼几名护卫,选了两株结得大,红得多的,徒手爬上去摘。
只见他往手上一吐口水,搓了搓,扒着树干便利索的窜了上去,动作之敏捷与那群野猴子相比毫不逊色。
胥姜喊道:“贞吉,你小心些。”
回应她的是一个大红柿子,“阿姐,接着!”
好在胥姜眼疾手快,否则就要砸脸上了。
柿子是半软的,胥姜捏了捏,将其捏得皮肉分离,才扒开咬了两口,“甜了。”
吃完一个后,涩味才浮上来。
“挑软的摘。”
“好嘞。”
万清淼又摘了两个软的,连枝折断,扔给单伯,“单伯,您也尝尝。”
这一扔,正好扔在单伯头上,好在有枝叶垫着,否则定要砸个满脸红花。
单伯摘下头上柿子,无奈摇头,随后也扒了一个来吃,却是甜软多汁,无半点涩味。
“比咱们明柿亭那棵好吃。”
“种类不一样。”胥姜已抱了满怀,“气候水土也不同。”
单伯道:“可惜不能带些回去给老爷夫人还有少爷尝一尝。”
万清淼在树上听了,说道:“摘些半生的回去,路上捂着,回京城就能吃了。”
胥姜笑道:“那就劳烦贞吉再摘些半生的,咱们带回去捂着。”
“好说。”说完,树下又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单伯低声道:“你同这傻小子说了?”
胥姜点头,“迟早都是要说的。”早些说了,才能更珍惜在一起的日子。
“等明年三月,夫人身子好些了,咱们便将她接来京城观礼。”
“好。”
正说着,山林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胥姜寻着骚动看去,是一群猴子正往这头攀来,遂忙对万清淼喊道:“贞吉,快下来,猴子来了。”
随后又对几名摘得兴起的护卫们喊道:“快别摘了,你们也下来。”
几人扒开树叶一看,见猴群气势汹汹地朝这边甩来,忙抱着柿子溜下树。
胥姜和单伯将地下的柿子捡来装进驴身上的褡裢,留枝的捆扎作一堆绑在驴身上。
万清淼自树上下来,将剩下的柿子地拢作一堆,脱下外褂一股脑儿地打包,要带回去。
“你这褂子怕是不能要了。”单伯露出一副看败家子的神情,“这褂子都能换半仓的柿子了。”
万清淼盯着占领柿子树的猴子愤愤道:“这是我摘的,一个都不能便宜了这些死猴子!”
话刚落音,一个柿子便精准地砸到了他头上。
还是个软的。
众人见状,皆是一愣,随后狂笑不止。
胥姜一边笑一边替万清淼摘下烂柿子,又拿帕子替他擦脸,他气急败坏地捡石头砸猴子,却根本没那个准头。
“我明日就叫人将这些果子都摘了,让你们喝西北风!”说罢看了众人一眼,骑上驴便跑了。
太丢人了。
众人连忙跟上,几名护卫围着他笑了许久,他先是恼羞成怒,过后却很快与他们打成一片,又好了。
单伯道:“是个敞亮的孩子。”
胥姜也赞赏道:“嗯,也算难得。”
单伯又问:“那万夫人那儿,你打算怎么说?她愿意让你走吗?”
“母亲不会阻拦我。”胥姜看向山腰,心想也不知母亲醒了没,“我只怕走后,她病情反复。”
溪芷因她而清醒,且对她也很依赖,眼下母女二人才相认,却又要分开,心境难免波动。
她本害的便是心病,需要平静修养,胥姜知她不会阻止自己离开,却怕她暗自心伤,重堕迷惘。
单伯也明白她的担心,提议道:“那等咱们回万家请戴神医替夫人诊治后,视情况而定,若实在不成,咱们便再多留一阵。”
“我也是这么想的。”单伯没有催促自己,这也让胥姜松了口气,“我会尝试跟母亲提及此事,探探她的态度。”
“好。”
一行人返回栖霞院,胥姜先去看望母亲。
溪芷已起了,刚梳洗完毕,见胥姜回来,起身过来拉着她的手道:“听说你们去山海阁了。”
“嗯,看了日出云海,很美。”胥姜拉着她往外走,“咱们还摘了许多柿子,母亲要不要看看?”
“好。”溪芷任由她牵着走向院外。
万清淼正招呼着丫鬟小厮们卸柿子,见溪芷出来,忙跑到她面前,邀功道:“母亲,你来得正好,看!我摘的柿子。”
溪芷见他一身狼狈,头上还涂着柿子汁,慈爱道:“怎么弄得这般狼狈?”随后见他只着中衣,担忧道:“褂子呢?怎么不穿上,这山里风凉,当心受寒。”
“被野猴子砸了。”胥姜指着驴身上的一包柿子,揭底道:“褂子在那儿呢。”
溪芷望去,不禁莞尔,随后叹道:“你呀,还是长不大。”
这话他许久没听母亲说过了,万清淼心头发酸,撒娇道:“在母亲面前,儿子无需长大。”
这下换胥姜酸了,她曲指在万清淼头上敲了一记,说道:“还不快去洗漱,脏猴子似的,多难看。”
万清淼捂住脑袋,脸上扬起笑容,“听阿姐的,这就去。”随后又对溪芷道:“过会儿我来陪母亲用朝食。”说完便往自己院里更衣去了。
溪芷看着胥姜,胥姜倚着她道,哼道:“我吃味儿了。”
溪芷心头酸软,将她搂在了怀里,“你在我面前,也永远可以只做个小女儿。”
胥姜笑眯了眼。
柳眉捡了些软柿,见还有那么些半生不熟的,便问道:“怎摘了这么多生的回来?”
单伯道:“捂一阵就能吃了。”
柳眉更奇怪了,“柿子树就在这山上,有熟了的现摘便是,干嘛多此一举?”
单伯看了胥姜一眼,但笑不语。
溪芷盯着那些没熟的柿子发愣,直到胥姜摇了摇她的手,她才回神。
“母亲,戴神医说您要适当活动,我陪您去附近走走吧。”
溪芷点了点头。
柳眉抱着柿子道:“我去煮茶,过会儿朝食备好了,我让人来寻你们。”
胥姜点头,“好。”
两人走出院子,朝不远处地一座山亭走去,胥姜一边走一边指景给溪芷瞧,感叹道:“此处景致绝好,将山庄建在此处,还布置得这般巧,足见万叔品味不俗。”
溪芷微微一笑,有些心不在焉。
胥姜怅然,面色却如常,“母亲,咱们去亭子歇会吧。”
“嗯。”
亭子名为望江亭,建在崖边,崖下一弯碧水卧峡曲流,蜿蜒东逝。
极目远去,只见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收观近前,又有流霞细细,红叶依依。
二人临风而立,默默静赏。
溪芷忽然问道:“京城是什么样子?”
“很繁华,也很热闹。”胥姜深吸一口清风,缓缓道:“不似这里清净。”
溪芷看向她,“可你却更喜欢那儿。”
“嗯。”胥姜点头,“那里有我的书肆,我的前程,还有我的朋友,我的恩人和……我的家人。”
“你们什么时候启程?”
“原定在中秋过后。”胥姜感觉她手有些冷,便拢住她,为她揉了揉,“若母亲想让我多留一阵,也可往后推一推。”
溪芷反握住她,“那你的书肆怎么办?”
“书肆有梁墨看着,没事的。”
“离得太久终归不好,何况书肆如今又兼官刻坊,若上头分派差事下来,无人主持局面,将事办砸了,会影响书肆声誉,也会给你添罪责。”
这也是胥姜担心的事。
溪芷继续道:“况且还有你的婚事,总要回去准备操持。”
儿女婚事,原该父母筹办,可胥姜却要自己操持,溪芷心头难受又遗憾。
都怪她醒得太晚,身子又不争气。
胥姜另问起:“母亲可听父亲提起过林噙年?”
“林噙年?”溪芷想了想,问道:“可是你父亲的旧友,那位如山先生?”
“正是。”说起林夫子,胥姜心头便忍不住挂念,也不知他和红锄那小妮子如何了。
“我入京后,阴差阳错地与他重逢,他一直拿我女儿看待。我与楼家议亲,也是他出面代行父职,商定婚仪要事。”
溪芷不禁感叹,“不曾想,与他竟还能续这番前缘。”
如今想来,或许是师父冥冥之中指引,才让她与林夫子重逢。“我来充州之前,他便叮嘱我不必忧心婚事,一切自有他做主,所以母亲也不必担心。”
“你总让我不用担心,可你自己却时时担心,担心我的病,担心我的处境,事事来迁就我。”
溪芷望进女儿的眼睛,心头既愧疚又心疼,“阿姜,你不必这么懂事,不必事事以我为先,你大可放肆些,走你自己的路,无需为我停留。”
知女莫若母,知母莫若女,两人心中都知道对方在忧虑什么。
“你我母女分离二十几载,能重逢、相认,已是大幸,我不敢再奢求别的,只希望你好。”
溪芷的愿望从未变过,她只希望自己所爱之人,都能好好活着。
“所以,此刻换我来说,你不必担心我。我会配合戴神医治疗,好好休养。也会同你万叔与阿淼从此过安稳和乐的日子,不会再沉溺于过往,伤害自己,耽误他人。”
“母亲。”水雾吹进眼睛,胥姜沉默片刻,低声问道:“您留在万家,可出于自愿?若是为了不给我添负担而妥协……”
“不是。”溪芷坚定否认,“不是妥协。虽然当初嫁入万家并非自愿,可这些年你万叔对我如何,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他不仅对我有恩,还对我有情,我不能辜负他,也辜负不起。”
胥姜虽早知道她作此想,可听她亲口说出来,心情却比料想的更复杂。
溪芷拉着她靠坐在亭边,继续道:“他虽做错过一些事,可也救了我,细究起来,也算功过相抵了。这么多年,他陪着我浑浑噩噩,疯疯癫癫,何尝又不是折磨与惩罚?”
溪芷这些日子已渐渐记起,她发病这些年与万盛相处的点滴,她既内疚又觉心痛,“够了,一切都够了。”
胥姜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我只是不想您再勉强自己。”
“没有勉强。”溪芷替她擦泪,随后将她揉进自己怀里,轻道:“此生我不后悔同你父亲所经历的一切,不后悔生下你,也不后悔嫁给长俟,更不后悔和他有了阿淼。”
胥姜搂紧了她。
“如你所言,你父亲已离去,不会再回来,我会将他留在心中,继续前行。”
好在她如今醒悟,还为时不晚。
“如今,我只剩你和他们,你们都是我的至亲至爱,是我最重要之人,是这辈子都割舍不掉的牵绊。”
“我明白的。”所以她才会那般劝万盛。
母女二人默默相依。
“我早上是被你和阿淼的声音唤醒的。”溪芷问道:“他也知道你要走了么?”
胥姜点头,“嗯。”
溪芷笑道:“所以才摘了那么多生柿子。”
“嗯,楼家的柿子不好吃,单伯想带些回去给伯父伯母还有照月尝一尝。”
“是单伯想带么?”
“我也想。”
溪芷心头有些吃味儿,明知故问道:“他们对你好么?”
胥姜抬头看她,认真道:“好,特别好,所以母亲您不要担心。”
好,就好。
溪芷虽吃味儿,却对楼家十分感激,胥姜来充州,楼家让单管家和柳眉同行,便足以显示对胥姜看重。
上天眷顾,让女儿没有重蹈她与折云之覆辙,受世俗阻拦。
“那他呢?他对你如何?”
“他也很好。没有架子,会帮忙做活计、守肆,还会帮忙做饭。聪慧明秀,行事果断,遇事也有担当,虽少言寡语,偶尔会显得闷闷的,却很体贴……”
胥姜滔滔不绝的夸赞,在对上母亲含笑地眼神时,被臊回了肚子。
可惜楼少卿不在,听不着,否则一颗老心又不知该如何荡漾了。
胥姜只觉得脸滚烫,索性埋进母亲怀里不见人了。
溪芷摸着她的乌发,欣慰道:“既得有情人,便要懂得珍惜。这世上,许多事都可以舍弃,唯‘情’之一字,最不该被辜负。”
“嗯。”胥姜闷闷点头,随后好奇问道:“那假设,有朝一日,他辜负了我呢?”
溪芷手一顿,“他既辜负,便算不得有情人,该罢休则罢休。”
胥姜抬头道:“母女所见略同。”随后又笑道:“只是我相信,他不会的。”
“母亲也相信你的眼光。”胥姜并非糊涂人,溪芷又道:“不过听你将他说得这么好,我倒是想看一看了。”
“会见到的。”
————楼阎王回归分界线————
远在京城,刚踏出宅门的楼云春,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随后翻身上马,朝大理寺疾驰而去。
大理寺卿本让他在家歇息,可他却坐不住。
他要督促上下众主事,加紧将案子审结,助圣人将那些混账一网打尽,早日平复朝局,然后去充州接人。
整整三日,整整三日!他们都没回家!
大理寺上下官员连巡卫、衙役皆是一脸怨念。
大理寺卿胡子拉碴,脸色青白地批审卷宗,刚要歇下来喝口茶,一旁便射来两道目光。
他气不打一处来,吼道:“看什么看!家不让回,连茶都不让喝?你是想熬死我,然后好取而代之是吗?”
楼云春收回目光,淡淡道:“下官不敢,大人息怒。”
他随后起身,将面前的一沓公文放到大理寺卿案前,“大人,这七份口供已核准完毕,还请审阅。”
大理寺卿盯着那沓口供,不禁咬牙切齿。
郭元振怎么就不多饿这冤孽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