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楼云春沐浴焚香,换上了使臣仪服,执王杖栉节,登二马轺车,由四十八人所组成的仪仗队与一百名护卫护送,鸣锣开道、大张旗鼓地,从河西都督府出发前往北庭。
五名巡卫作为副使伴驾,只觉比除夕花车游街还威风,可威风劲儿过去之后,又难免担忧。
老段驱马与轺车并行,低声对楼云春问道:“大人,若那郭元振抗旨对咱们不利怎么办?”
“我们这般声势,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动手。”
“就怕他来阴的。”
楼云春朝他看来,安抚道:“不用担心,一切安排得都很周全。”他顿了顿,“我不会再让兄弟们为我牺牲。”
“大人此言差矣。”老段沉默片刻,说道:“兄弟们不是为大人牺牲,而是为大盛牺牲,大人无需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楼云春微怔。
“我们跟随大人出关,事出自愿,所以大人不必为此内疚自责。”
老段看着大大咧咧,却心如明镜。楼云春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老段却察觉乌兰桥一役后,他掩埋在心底的愧疚自责,他一直想宽解,却不得时机。
眼下楼云春既起头,老段便顺着他的话,吐露自己的肺腑之言。
“说来不怕大人笑话。最初我跟随大人出关,心头很是忐忑,也有恐惧和不安,可当真面对刺客、敌人之时,却只觉得愤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打倒他们。”
老段朝楼云春拱了拱手,“这都是因为大人你。大人你比我年轻,可心性之坚毅,却让我等自愧弗如。一路而来,咱们遭遇这么多次刺杀,再如何惊险,大人却从未动摇前行之心。也正是因为大人这份坚定,才让我们有了底气,不再畏惧,敢于前行,也敢于牺牲。”
老段一番话,让楼云春平静的心湖翻腾起波涛。
“况且,这份职责并不该压在你一个人身上,我们既同受皇命,一起出关,那么自然该生死同行,风雨共担。”老段望向东方,“我想留在乌兰关的兄弟们也是这么想的。”
楼云春抬手撩开车帘,忽地一阵风过,刮得车前的旗帜猎猎作响。他沐风东眺,胸中郁气被长风吹散,顿觉松散不少。
“多谢。”这是对老段说的,也是对托于长风的英魂说的。
老段有些不好意思,他抓了抓脑袋,又将话头转了回去,“大人,那您觉得我们去北庭后,郭元振会怎么做?”
“老样子,拖。”
楼云春放下车帘,望向前方,若他猜得不错,郭元振不会抗旨,却也不会服从。他会设法拖延,然后去寻援军,设法突破萧固和卫驰飞的封锁。
届时就该赵秀登场了。
算算日子,赵秀也快到安西地界了,只希望他是个靠得住的,不要出差错。
一旦出差错,便只能使最下策,那么这塞北恐怕免不了一场战祸。
大盛不怕打仗,可百姓经不起战火,且一旦河西、安西、北庭局势被打破,周边的突厥、吐蕃等诸国,势必会趁火打劫。
因此能不动兵,便不动兵,最好的办法就是制住郭元振,接管北庭。
待擒住郭元振,萧固接管北庭后,圣人那头也该收网了。
届时一切平定,便是良辰吉日。
楼云春按了按胸口,那里贴身藏着一块腰牌,上面刻着‘斩春’二字。
阿姜,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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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知溪芷的下落后,胥姜没有耽搁,立即着手安排书肆事宜,做出行准备。
她已定明日启程,前往充州。
她将书肆的大小事务都罗列出来,又把纸、墨、料等采买点也都录了名目,还有算计成本之法等等,尽数都交给了梁墨。
茵茵贴个小耳朵在旁一个字不落的记着,警惕的模样让胥姜哭笑不得。
梁墨接过胥姜所列的单子看了又看,心头还是有些不踏实。
“东家,若是你走后,有人上门刊书,咱们是接还是不接?”
“你看着办。”胥姜想了想,又道:“审材可以请教你胡大哥,有他把关错不了,过会儿我会去拜访他,托他关照。”
听胥姜这么说,梁墨便放心了。
胥姜又嘱咐道:“另外,时逢节气别忘了给各位老主顾准备节礼,礼不在贵重,但要尽心尽力,让人看着诚恳,不可失了礼数体面。街坊邻居们若送来节礼,也都要回赠一份,可记清楚了?”
“东家稍等,我记一下。”梁墨索性拿了纸笔来记。
胥姜便同他细讲了熟客的哪些讲究、哪些忌讳,听得一旁的茵茵眼睛直打转,晕头转向。
梁墨一边记,心头一边暗道:本以为自己在肆里这些日子,也算学了七八分,眼下看来竟一半都不到,看来还得多用功才行。
胥姜讲得口干舌燥,茵茵很有眼力见的捧来茶水,她喝了半盏,说道:“大致就这些,别的事你自己看着裁断。”
讲得再多,都是纸上谈兵,要想上手快,还是得梁墨自己来。
胥姜很看好梁墨。梁墨踏实肯干,仁善赤诚,行事也稳妥,虽有些少年人的执拗尖锐,却有一份难得的自知自省。
他初掌书肆,出差错肯定在所难免,但只要有这份自知自省便不会一直错下去,迟早会摸出自己的一套章法。
她很期待,梁墨经这次历练打磨,会长成怎样一番模样。
梁墨将抄录的事项又读了一遍,心头底气渐足,随后对胥姜道:“东家放心去办事,我会替你看好书肆的。”
说完,便朝一旁,自个琢磨去了。
茵茵见势凑过来,悄咪咪说了一句,“姐姐放心,我会替你看着他的。”
“呆丫头。”胥姜忍不住将她抓过来捏脸。
正闹着,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哟,说什么呢,这么热闹。”紧接着又喊:“梁墨,来搭个手。”
三人朝门口望去,只见汪掌柜抱着一大堆东西,被门槛拦住不好进屋。
梁墨和胥姜赶紧上前,替他接传。
胥姜问道:“怎么拿这么多东西过来?”
“都是你嫂嫂准备的。”汪掌柜将东西放下后,一样一样的点给胥姜听,末了说道:“都是些路上吃的用的,此去充州路远,她怕不够吃,就多备了些。”
胥姜叹道:“怎地这么破费。”
汪掌柜摆摆手,“破费什么,我自己开米铺,就这点糕饼吃食还要不了一斗粮的。”
“真是……又让你和嫂子为我操心了。”胥姜看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有些过意不去,又觉心头满满胀胀的。
汪掌柜一家这是真拿她当自家人相待。
“应该的,平日里你有什么也没少惦记着咱们。”汪掌柜拍了拍手,问道:“明日几时启程?我去送你。”
“城门一开就走,眼下天热,趁早多行路。”胥姜扫出一张桌子让他坐,又让茵茵添茶,续道:“兄长早起还要去送粮,倒不必耽搁着时辰来送我。”
“送完你再去送粮,能耽搁什么时辰?”汪掌柜又问:“从哪个门走?”
“安化门。”
“也不远,来得及。”
茵茵将茶水端了上来,胥姜举盏敬他,二人喝了一回。
汪掌柜惆怅道:“你这一去,本望你早些回来,却又想你与母亲多处处,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胥姜安然一笑,“那就赠我得偿所愿,万事顺意吧。”
“好。”汪掌柜也端起茶敬她,“那就祝妹子得偿所愿,万事顺意。”
喝完茶,胥姜托付道:“我出京后,肆里就剩两个孩子,还请兄长借双眼,帮我看着些,遇事帮忙拿拿主意。”
“这还消你说?我不帮你看着,谁帮你看着?你就安心出去,保管你回来,书肆和这两个小的都好好的。”
“那便麻烦兄长了。”胥姜朝他一礼。
“这么见外干什么。”汪掌柜笑道:“若真要谢,路上若碰上什么稀奇的小玩意儿,给你小侄女带一两件回来耍玩就是。”
胥姜笑应,“好。”
茶过三巡,汪掌柜与她约好明日安化门相送,便回自家去朝娘子复命去了。
胥姜见时辰也差不多了,便动身去找胡煦。找完胡煦,还要去和林夫子与红锄道一声。
来到胡煦所居的街巷,胥姜先碰见了宋樆。
她招呼道:“宋娘子,回来啦。”
宋樆一见她,有些诧异,随后露出一丝笑容,“来找胡煦?”
“嗯。”胥姜见她背着一篓用青苔包裹的兰草,便问:“去山里了?”
宋樆点头,又道:“胡煦这个时辰应该还没回来,不如去我家坐坐?”
想着自己独身登胡家的门,叫人看了不大好,胥姜便答应了,“那就打扰了。”
“来。”宋樆引着她往自家去。
来到宅门前,宋樆掏钥匙开门,胥姜好奇道:“家中无人么?”
“父亲这些日子都住在山中,家中只我一人。”宋樆推开门,侧身让胥姜先进。
胥姜一进院子,便嗅到一股清新的草木之气,她环视四周,只见屋檐、廊檐下都摆满了花草,满目的新绿,让人看了精神为之一震。
再仔细打量,这是一个小二进院落,大门正对堂屋,堂屋左右各有一住房,穿堂而过是后院,胥姜往后院瞧了一眼,也是满院奇芳。
“家中寒陋,见笑了。”宋樆进院后将大门左右敞开,随后引胥姜往花丛中坐,那儿设有石台石凳。
“娘子这话可别让温先生听去,这院子也别让温先生瞧见,他瞧了听了,只怕是要赖着不走了。”
宋樆这院子,陈设虽旧,却因满院花草而别有幽情,是为文人最爱,何况温惠那个‘兰痴’。
宋樆闻言露出笑容,随后转身往廊檐下去卸背篓,胥姜忙上前帮忙。
放下背篓后,宋樆擦了擦汗,说道:“我去倒茶。”
“要我搭手吗?”
“不用。”说完,宋樆又道:“不过,你若是想逛逛那就来吧。”
胥姜道:“那就逛逛吧。”
宋樆朝她伸手,“走吧。”
胥姜笑眯眯地握住她的手,她就知道,这人看着冷,实际心软着呢。
两人穿过堂屋来到后院,院中花草不比前院少,比前院更清净。其格局简明,左右各对坐着两间屋子,正里二房与堂屋呼应,一为厨房,一为柴房。
居中有一口八角井,宋樆的茶就镇在井中。
她将茶壶摇上来,又去厨房取来两只碗,先倒给胥姜,看她喝了,才给自己倒了一碗。
“是忍冬啊。”这忍冬茶里头加了石蜜,被井水一浸,喝起来分外清香,“好喝。”
宋樆又给她添了一碗,“三月间去山里摘的,还有很多,喜欢就带些回去。”
胥姜摇摇头,“可惜我明日就要离京,等回来再找你讨。”
“离京?”宋樆惊讶道:“去哪里?”
胥姜抱着碗顿了顿,说道:“去寻我的母亲。”
‘母亲’二字,让宋樆心头一阵刺痛,她喝了一口冰凉的茶水压了压,问道:“我记得你说你是……”孤女。
“我也是近两日才知晓的。”胥姜微微叹息,随后减去胥十二所行龌龊事,将身世来历言简意赅地讲给她听。
宋樆听后久久不语,两人对站半晌,她才开口,“她肯定等你很久了。”
胥姜把剩下的茶水喝完,“嗯,所以才要去见。”
“还喝吗?”
胥姜摇头,随后将碗递给她,“够了。”
宋樆收了茶碗,又将茶壶重新放回井中,“她是个好母亲。”
不像她的母亲,无情无义。
她随后又问道:“你明日什么时候走?”
“一早便走。”胥姜打趣道:“难不成要来送我?”
“嗯。”胥姜曾说她们是朋友,朋友相别自该相送。
有一个汪掌柜了,也不怕多一个宋樆,况且不能与宋樆客气,一客气就缩回去了。
“好啊,我走安化门,城门一开就动身。”
“省得了。”宋樆点头,她定不误时辰。
二人刚说定,外头便传来胡煦的声音。
“宋樆?”随后又自言自语道:“门敞着,难道是宋叔?”
宋樆?先前不还叫宋娘子么?胥姜心思一转,将宋樆推出去,并悄声道:“你先出去应着,我随后就来。”
外头胡煦还候着,宋樆怕他走,也来不及问胥姜用意,便迎了出去。
见宋樆出来,胡煦眼底微微含光,笑道:“原来是你在,我还以为是宋叔从山中回来了。”
平日里宋樆即便在家,也是关门闭户,不叫不开。
宋樆朝后院看了一眼,随后说道:“父亲嫌城里热,待在山中不愿回来。”
“那可就苦了你了。”胡煦见她站在二门堂前不下来,又频频回顾后院,便问道:“家中有客?”
宋樆犹豫片刻后点头。
胡煦有些惊讶,与宋樆比邻几年,少见她开门迎客。随即微微皱眉,什么客会请至后院?又见她眉间似有难色,便问道:“可是遇到麻烦事了?要不要我帮忙?”
后院忽传来‘噗嗤’一声笑,宋樆无奈转身,唤道:“胥娘子,快出来吧。”
胡煦怔愣,“东家?”
宋樆说道:“来找你的,你不在,就先在我院里坐坐。”
闻言,胡煦放下心来,随即又觉窘迫。
胥姜自后院出来,朝胡煦打了个招呼。
胡煦对上她忍笑的目光,心头叹气,早知瞒不过她。
宋樆对胡煦道:“进来说话吧。”
胡煦也坦然了,拱手道:“那就叨扰了。”
待人进门后,宋樆将二人引到石桌前,说道:“你们就在院里谈吧。”
“好。”胥姜先坐了。
宋樆见胡煦额头浸汗,便说道:“我去备茶,你们慢聊。”
“有劳。”待她往后院去,胡煦才坐下,见胥姜一脸探究,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一声,问道:“东家来可是为了文集之事?”
“是,也不单是。”胥姜收起玩笑神色,说道:“我明日要离京,你的文集刊印事宜,都交给了梁墨,过后会由他来和你接洽。另外,我不在这些日子,他若遇到拿不定主意之事,恐怕会来找你请教,届时还请你替他撑掌撑掌。”
“离京?”胡煦豁然起身,急切道:“出了何事?你为何要走?可是又有人来找麻烦了?”
屋内宋樆端着茶,闻他失态至此,一时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