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十二身契原在胥四身上,胥四赌钱将其输给了他人。
那赢得身契的赌客原先不知胥四是通缉犯,更不知胥十二早因犯事被抓,后找上万卷楼要人,却见连万卷楼也被抄了,便赶紧将其身契上交给府衙,以撇清干系。
胥姜花了十五两替胥十二赎身脱籍,来来去去,这笔钱财终是舍了小人。
“胥忠,恭喜你了。”胥姜将籍册扔进他手中。
胥十二手忙脚乱地接住籍册,神色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欢喜,籍册上的名字无时无刻不在讥讽、嘲笑、提醒他的罪孽。
此时,胥四也被巡卫带到了门外,昨日受了五十廷杖,眼下连跪都跪不稳,只能像乌龟似地贴在地上。
胥四因伤而发热,此时正烧得糊涂,见到胥姜和胥十二竟久久不得反应。
胥十二见到胥四,也愣了好一阵,直到胥姜把一袋铜钱递到他面前才回神。
“买下他,你就是他的主人了。”
胥十二接过钱,心头荡起一股激潮,满身的恨和悔终于找到一个口子,有了发泄之地。
他将钱袋交给主簿,颤抖地对主簿道:“我、我要买下他。”
主簿数了钱,随后给胥四填奴契,填到胥四姓名‘胥昊’之时,他出声道:“大人,这、这名字,小人想替他改一改。”
主簿顿笔问道:“改成什么?”
“改成胥四,一个奴仆……不配有大名。”
胥姜闻言讥讽一笑,只觉这世上有些人事,真是荒谬至极。
“可。”主簿利落地改了名字,随后让胥十二在身契主人那一处落款画押。
胥十二接过笔,落下一个胥字后,却愣住不写了。
主簿问道:“怎么?不想买了?”
他额头冒汗,最后一笔一划沉重地写下一个‘忠’字,写完后他将笔还给主簿,那笔杆子都是湿的。
主簿将身契交给一旁的巡卫,让他拿去给胥四画押。
巡卫走到胥四面前,将身契读给他听,他原先迷迷糊糊,最后在听到‘卖身与胥忠为奴’这句时猛地清醒。
“我不卖身。”
他支起身就要来抢那身契,巡卫眼疾手快地避开了,押他来的那两名巡卫,忙将他制住。
他抬头,看到胥姜后转怒为喜,“你要将我买回去?”
卖给胥姜比卖给别人好,他毕竟是她族兄,只要出了府衙,待他伤好了,还怕拿捏不下她?
胥姜慢道:“你这种奴仆,我可消受不起,买你的是胥忠。”
“胥忠?”谁是胥忠?他们姓胥的何时冒出这号人来?
胥姜往一旁挪了挪,露出身后的胥十二,“我替他赎身脱籍,从此他便是良民,叫作胥忠。”
“胥十二?”胥四浑浊的脑子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道:“你替他赎身脱籍?你替他赎身脱籍!”
说完他哈哈大笑:“你疯了吧胥姜,他是谁?他是害死你师父的人,他背叛你师父,背叛你,你竟替他脱籍?”
胥姜面无表情,胥十二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胥姜淡淡道:“是,我不但替他脱籍,我还给他钱,让他买下你,从此以后,他就是你的主人了。”
胥四的笑声戛然而止,随即激烈地挣扎起来,一边挣扎一边骂道:“你这个黑了心的野种!养不熟的白眼狼!你竟将我卖给一个贱奴!我就该早点弄死你,就该烧死你!”
“堂前不得喧哗!”一名巡卫上前给了他一个耳光,却仍旧没令他住嘴。
胥姜听着他污秽的谩骂,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对胥十二道:“你的奴仆堂前不敬,你作为主人若不加以管教,也当受罚。”
胥十二闻言,踟蹰上前。
胥四一见他,转又将他一顿好骂,若不是被两名巡卫压着,那凶狠的模样,能跳起来吃胥十二的肉。
胥十二走到他面前,因畏惧他长期以来的欺压,竟不敢做声。
胥四见状,更加猖狂,什么‘贱奴’‘杂种’云云,听得胥十二也是心头火起,最后上前给了他一巴掌,说道:“住嘴!”
这一巴掌打出去,胥十二积压的畏惧、愤怒,像是扇开了道缺口,随后他左右开弓,竟接连甩了胥四十几个巴掌,将他打得满嘴是血。
胥四再想骂也骂不出口了。
胥十二双手发麻,随后朝巡卫要过身契,又拉过胥四的手,在他嘴上沾了血,颤抖地按下手印。
这抖的也不知是他的手,还是胥四的手。
按完手印后,他将身契交给主簿审验,主簿落款盖印,这份卖身契从此生效。
胥十二走到胥姜面前跪下,朝她叩了三个响头,胥姜却侧身不受。
他抹了把脸,说道:“你母亲她如今在充州府万家,万家老爷名唤万盛,在当地也有些名声,你去了一打听便知。”
胥姜冷道:“有主簿大人和各位差爷为证,你所说若为虚言……”
胥十二转身对着主簿发誓,“主簿大人在上,我胥、胥忠所说,若有半点虚假,便再贬贱籍,永生为奴。”
“姑且信你。”胥十二如今也没理由骗她,且他已是在籍良民,跑不了。
事情办妥,也得到了她想要的消息,胥姜便向主簿和巡卫告辞了。
在她离开后,胥十二追出来,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户籍,最后没忍住嚎啕大哭。
这哭声似喜极而泣,又似后悔痛哭,听得人怪难受。
巡卫喝道:“嚎什么嚎?公堂之外,不得喧哗!”
胥十二被吼得一抖,随后抹了抹眼泪鼻涕,朝官差们作揖赔笑。然后去庑房找来绳子和马鞭,将胥四上身绑住,拉牲口似的拉出了府衙。
胥四因伤无力,被他拖拽着摔倒好几回。
胥十二渐渐不怕他了,便拿鞭子抽他,就像那马帮伙头抽他一样,将胥四抽得满地滚。
两人拉拉扯扯往那烟尘处去,也很快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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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照曛风,吹沙如金。
如此美景,在风沙之中艰难跋涉的旅人却无心欣赏。
赵秀后悔了,用走险路磨这突厥人这招,简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一路又是沙尘暴又是流沙,将他摧得犹如老了十岁。
他起先还愿意同突厥人磨磨嘴皮,眼下是一句话也不想说,突厥人也识趣闭嘴,生怕他不耐烦,将自己甩了。
梅二牵着骆驼走在他前方,翻过一座石山后,指着前方回头对他喊道:“东家,前方村庄!”
走了这么久,他们终于见人烟了。
赵秀遮眼看了看,果然有十几座石屋,此时石屋前后飘着炊烟,应当是在做饭。
“走!”赵秀朝后面的人招手,“咱们去借宿。”
一行人下山,来到村口炸出一阵犬吠,村口的人家出来查看,赵秀见其装束奇异,面庞高峻,便知其并非汉人。
他招来梅二,梅二上前问话,却是不通语言。
赵秀问了商队中的其余人,也并不会这些土人的话。正犯难,骆驼上的突厥人却忽然开口,同土人们交谈起来。
赵秀将突厥人骑的骆驼牵过来,小声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小月氏。”
“小月氏?”
“原为月氏族,因月氏内乱而分出,所以自称小月氏。小月氏东迁后,又遭……咳,战乱,有的归顺东胡,有的归顺于我们可汗,有的同你们汉人杂居,也有的就像这些人一样,避祸在这样的偏远山村里。你们中原人将这样的族群其都称作为支胡。”
咳什么咳?嗓子长钉子了?
赵秀对冲突厥人道:“那你问问他们,能不能让咱们借宿一晚?”
突厥人依言传话。
那几名支胡人商议一阵过后,支使了两个人往其他人户去传话,不一会儿更多的人便朝村口聚拢。
在后来的人中,有一名年轻男子,他先用汉话和赵秀一行人打了个招呼,随后扶着一名白须老者朝他们走来。
这看起来像是个能说话的。
赵秀忙迎上去,向老者行了一个汉礼。
老者先将赵秀打量一番,随后又将商队中每一个人都招到近前看了看,最后看向骆驼上的突厥人,突厥人撇开脸。
将所有人都检阅了一遍后,老者低头对那年轻支胡人说了句什么。
那年轻支胡人点了点头,上前对赵秀道:“我们可以收留你们一晚,可以进村,但不能进屋。”
赵秀欣然道:“能进村就好,我们宿在外头,然后补给些水粮,待到明早就走,绝不过多打扰。”
年轻支胡人将赵秀的话转述给了老者,老者点头应准,随后指着骆驼上的突厥人又说了几句。
他话一出口,其他族人都纷纷怒视突厥人。
那年轻支胡人点头,也瞪了一眼突厥人,随后对赵秀道:“他不可以进村。”
赵秀有些惊讶。
梅二凑到他耳边说道:“小月氏当年就是被突厥打散,流落四处的。”
难怪这突厥蛮子方才一脸心虚,这个村的支胡人还算良善,若换做他,早将这他给乱棒打出去了。
突厥人看向赵秀,嘴上虽没言语,可眼神里带上了一丝祈求。
赵秀却干脆利落地点头,“好,他不进村,他就在村口。”
突厥人眼神顿时化作刀光,恨不得削平赵秀的脑袋。
那老者朝族人又说了几句,族人便都散了,只剩下那名年轻支胡人安排他们。
年轻支胡人自报姓名道:“我叫支通。”
“我叫赵秀,你汉话说得真好,和谁学的?”
“我父亲是汉人。”
“难怪,就说看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亲切。”
“哈哈,是吗,我看到你也觉得喜欢,走,我带你们进村,就宿在我家旁,晚上我请你喝酒吃肉。”
“一见如故就算老朋友,那我就不同你客气了。”
赵秀这张嘴,要想和人亲近,就是几句话的事。
要气死人,也是几句话的事。
他在前头只闻新人笑,这被扔在后头的旧人,一双眼睛在他身上擦得都快冒火了,可他却没心没肺,一无所觉。
好在梅二还算有点良心,叫住两名随从,把突厥人从骆驼上扶下来,又将其安置在就近的一处草垛后,还给他留了一匹骆驼挡风取暖。
“你先在此处待着,过会儿我给你带吃食和水过来。”
突厥人身上的小伤已无大碍,就是腰上那差点捅到腰子的两个窟窿还没愈合,不敢行大动作。所以赵秀将他扔在村口,也不怕他跑,跑出去就是一个死。
他靠在草垛上,将赵秀咒骂了八百遍,骂到晚霞收尽,暮色兆来,他越来越饿,越来越渴。
那梅二不是说给自己送水和吃食么?怎么还不来?
那死狗不是还要让自己帮他送信物么?这将他饿死,鬼去给他送?
眼看天已黑透,远处传来一阵狼嚎,突厥人虽信奉狼神,却也敬畏狼群。他如今身受重伤,若狼来村里寻食,他就是第一盘菜。
突厥人坐不住了,他扶着骆驼起身,要朝村里走去,可想到那支胡族长说的话又犹豫了。他们曾经确实杀过很多月氏人,自己若进去激起其怒火,局面怕比面对狼群好不了多少。
他在村口徘徊,各家的饭食香气被风裹来,勾得他饥肠辘辘。
正在此时,一人治火把过来,他定睛一看,正是赵秀那死狗。
“哟,等不及了?”赵秀手里除火把外,还提着一个篮子,他走上前将篮子递给突厥人,“给,吃吧。”
突厥人本想将篮子掀翻,可肚子却不允许,便阴着脸接过了。
村头除草垛外,还有木柴堆,木柴堆前有还未劈砍的树干,突厥人坐到上头,迫不及待地揭开篮子,拿出里头的水囊灌了一口。
灌进嘴里却发现不是水,而是酒,马奶酒。
他有些惊喜,贪婪地喝着,不一会儿,那囊马奶酒便一滴不剩了。
“真这么好喝?我却喝不惯。”赵秀从木柴堆里抽出柴禾搭成禾山,然后用火把点燃,四周逐渐亮堂起来。
“你懂什么,马奶酒是世上最好喝的酒。”
“那是你没喝过长安的美酒。”
“总有一日会喝到的,不过我想也不如这马奶酒好喝。”
赵秀瞥他一眼,“口气倒挺大。”随即拿火把将他从头照到脚。
“就凭你们突厥人如今这羸弱之姿,还想去长安?真当大盛这些军镇是摆设啊?”
突厥人冷道:“咱们突厥三师可不是摆设。”
“不是摆设被杀成这样?”赵秀火把照在他腰上。
突厥人恼羞成怒,“那还不是因为你们大盛人狡猾,搞背后偷袭。”
“中原有句话叫兵不厌诈,还有句话叫与虎谋皮必遭反噬,你被同伙背叛,被偷袭抛尸,只能说这里不行。”赵秀指了指脑子。
突厥人拿酒囊砸他,却没砸中。
赵秀捡起酒囊拍了拍,“中原还有句话,叫祸福相依,你若没有被人暗算之祸,又怎得我这个福星呢。”
“福星?”这人还真有脸说!
赵福星自得道:“我救你一命,且还能让你戴罪立功回去,难道不算福星?”
闻言,突厥人骤然清明,压下火气开始啃烤羊排,“说来说去,还是想让我为你去送玉虎。”
赵福星将火把一插,走过来一屁股坐到他身旁,问道:“那你这就给个准话,去还是不去。”
“我去不去有选择吗?”
“之前没有现在有了。”
突厥人停嘴,警觉问道:“什么意思?”
“方才从支通嘴里得知,他的父亲就在北庭,且还是郭元振手下一个军曹。”赵秀眯眼道:“你若不愿去,那我便只有请他帮忙了,说起来还更便利。”
突厥人嘴里的烤羊排顿时不香了。
这死狗这么快就喜新厌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