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患过后,朝廷赈灾进行得如火如荼,不仅朝廷出钱出粮,京中五大家族也纷纷慷慨解囊,各捐亿万万钱出来救灾。
圣人深受感动,便躬行其身,亲自携领百官下田下地,帮乡民们清淤、除秽、撒种、插秧。并钦点这五大家族陪同,要亲自观看其劳作,以彰士族怜弱惜民之心。
而工部因治水不利,贬谪的贬谪,罚俸的罚俸。那钱益还未坐热乎的水部郎中之位,一夕间便换了个屁股。
他被贬为都水丞,六年不得升调,新修的宅子因不符合制式不得不变卖,得朝廷赏赐的舆轿、马匹也尽数被收回,从此过上于各乡、里四处奔忙的日子。
柳园之蠹书雅会被洪水冲去奢靡浮华,露出伶仃白骨,大失往年风光。
京城不少书局、书肆,因新书被买断,也不得不重新选材、刻板、上报、刊印,以至于纸价、工价一时居高不下。
而那日包括胥姜、吴清窗、旦泗在内的十几家拒绝卖刻板的书局、书肆,互通有无,扩充品类,买卖一时红火。
胥姜书肆除老主顾外,还迎来不少新客,再加之《蒙学新集》铺底,在京城林立的号子中,竟也小有名气了,有人若是问起来,也能道出个一二。
与此同时,京城最大的蠹书会在国子监主理下,轰轰烈烈地拉开序幕。
此次蠹书会由林噙年主理,其地点为各受灾乡里,所晒为大地之书。
国子监所有师生,包括掌监之官员,皆褪去衣冠,换上粗布麻衣,走入田间地里,帮乡民们重整田地。
有圣上与国子监领头,不少士子、书塾也领着学子们也加入其中,前往各乡里帮忙。
为防止民间盲目跟风,给乡民添麻烦,林噙年给民间书塾、私塾定下规矩。
第一,此蠹书会全凭自愿,各书塾不得强迫学子参与。
第二,参与蠹书的书塾,由夫子与庄户出身的学子分队领头,与各乡长、里长、村长接洽。在征得其首肯后,再下田入地,并必须听其分配指挥,不得自行主张。
第三,参加蠹书会之人,自带干粮,不得朝乡民索取报酬,包括吃食,一经发现,笞二十。
此三条规矩,虽吓退不少学子,却也省去不少麻烦。
待蠹书会结束后,参与蠹书之学子,将由国子监授‘德馨’之兰牌。
曾追与胥姜每日清晨带着一群白白净净的孩子入乡,傍晚领着一群看不清面目的泥猴回来。
学生们竟没一个叫苦叫累的,个个生龙活虎,斗志高昂。
其家人也少有怨言,反倒是欣慰,自家孩子这去乡里滚了几圈回来,乖觉不少,改掉了挑食、浪费的坏毛病。
就是衣裳难洗了些。
此次水患所引起的怨气,在圣上与官员以身作则下,还未生起波澜,便被安抚平息。
只是逆中有顺,顺中有逆。
五大世家此次落了脸面,破了大财,从而激发自先帝起便被打压的郁气,动起了大不敬的心思。
落有五大家族族章的一封信,悄无声息地飘出京城,飞向安西都护府。
时至芒种,清渠灌水,绿秧满田,万物生长。
蠹书会在乡民与学子的泪别中落下帷幕。
没参与蠹书会的学子,高坐酒楼之上,看满身泥土的同窗在满街赞誉中自楼下经过,难掩鄙夷又嫉妒的目光。
三日后,国子监举行授牌仪式,腰佩‘德馨’兰牌,一时成为文人风尚。
而此时参与蠹书会的士子们还不知道,此‘德馨’兰牌,往后会成为其德行考核增益之项。
而其于小满种下的秧苗、种子,会在秋收后,给他们带来香甜淳朴的回礼。
林噙年也因此事,清名大盛。
胥姜正在炖肉。
劳作之后,吃肉最香,而最香要属猪颊肉。
在梁墨略带惊恐的目光中,胥姜提着一颗黑爷头走进后院。黑爷即野猪。
京城达官贵族不好吃猪肉,多以牛羊肉来彰显尊贵身份,若要吃猪肉也仅取肩颈最精华之处,或取骨炖汤。
寻常人家倒是吃猪肉,可吃猪头的少,通常是用于祭祀。或是年节后,放到来年二月二蒸食,取龙抬头之意。
因处置起来麻烦,且其貌骇人,所以平日集市上猪头、猪下水最难卖。
胥姜听汪掌柜自西市回来,说有人卖野猪肉,便急匆匆赶去想买只猪腿,却不想去得迟了,只剩一颗狰狞的猪头。
她本不想要,可那猎户急着卖完回家,逮着她好一阵劝,价又出得低,胥姜便动心了。
“这位娘子若是个懂行的,便知这猪身上,最香的便要属这猪头肉,若是炖得好,那香味儿能将天上那好吃的张果老儿给勾下来。”
“这倒是。就是处置起来麻烦,且莫说这杂毛难除,七窍更难净。”
“可它香啊!且这是北山那片的野猪,那山林山药、葛根遍地,吃这些长成的猪,那肉可与圈养的不一样,且我放血干净,炖煮后没有腥气,保证你吃了这回,想吃下回。况且只要五十钱,赶上二十斤的野猪头,买不了吃亏上当!”
胥姜被说动了,于是数了钱,将这颗野猪头买下了。
光买野猪头还不够,她又往奎娃子铺子上去配了十几种香料。
奎娃子乍一见她提着个猪头吓了一跳,听她要炖猪头吃,饶是知道她好吃、会吃,也不禁朝她竖大拇指。
女中豪杰。
“我这儿有婶婶今早带来的木姜子花,炖猪头最适合,我给你抓一把。”
“竟还有这等好物?”胥姜惊喜道:“劳烦阿哥转告阿婶,若这木姜子结了,定要给我留着。”
“胥娘子倒是吃得惯。”木姜子味道特殊,与蕺菜一样,爱之爱极,恶之恶极。
“自小便吃。”木姜子油用来拌菜,做冷淘皆是师徒二人的最爱。
“我若收着了,便给你留着。”
“多谢,多谢。”
胥姜先将猪头以火燎去杂毛,再以热水浸泡半个时辰,往汪掌柜家去借了刮刀,仔仔细细地将皮毛刮洗干净。
随后便是掏猪脑、拔猪舌头、切猪耳、剥猪脸,再以柴刀将猪头劈成两半。
野猪骨头硬,这活儿交给了梁墨。
胥姜把拆下来的各部位洗净,以葱、姜、蒜、黄酒焯水,换清水深罐加以炖煮。
煮出肉香后,再加草果、八角、良姜、草豆蔻、花椒等十几种香料装成的香料包,以微火再炖一个时辰。
野猪皮糙,若火候不到,一顿饭下去,腮帮子能鼓一圈。
炖上猪肉后,胥姜把斩落的猪牙过沸水后,挂在房檐下吹干,干透后可雕成配饰。
炖猪肉时,她另起炉子,闷上一锅饭,过会儿那炖肉的汤汁往饭上一浇,堪称一绝。
肉在炉子上熬着,隔着着门户有人坐不住,提着青梅、新麦上门了。
胥姜正检查梁墨这些日子刻的板子,见汪掌柜进来,丝毫不意外。
这些天他也没闲着,乡里割新麦,他日日往城外跑,也是这两日才闲下来。
“妹子,我给你送点鲜货。”
胥姜看破不说破,起身笑接过道:“那可就多谢了,我锅里顿了肉,两个人也吃不完,过会儿你分些回去,给嫂嫂和孩子们也尝尝。”
汪掌柜笑眯了眼,“那怎么好。”
“这个天儿也放不了,就当帮我销一销,放坏了可惜我那么多柴火、香料。”
“闻着这味儿,香料应是耗费不少,炖的什么肉?”
梁墨忍不住说道:“猪头,好大一颗野猪头。”
汪掌柜一愣,随后由衷赞道:“不愧是我妹子,就没有你降服不了的吃食,闻着都香。”
说完,见二人手中还有活儿,也不好多打扰,便折回自家铺子去了。
胥姜继续检查刻板,末了,对梁墨道:“第一套有些生疏,第二套就好多了,往后刻得多,手上得了分寸,便会越来越好。”
梁墨虚心道:“往后还请东家多指点。”
“没问题,先将这两套刷印出来,过后再继续。”
“真的要刊?会不会砸了咱们书肆的招牌?”
“无碍,咱们将价定便宜些便好。”
这两套刻板杂刀虽多,好在内容端正清晰,又无谬误,以最便宜的纸、墨装帧,每本卖个一两百钱不成问题。
至少比自己雕刻刊印的第一本好,那可是半买半送都没人要。
“我明日便去买纸。”
梁墨眸子一亮,“好!”
这可是他第一次刊自己刻的书,他一定要全力以赴,让老头子刮目相看!
瞧着他干劲十足的模样,胥姜也振奋道:“明日顺道去趟府衙,再审一批书,趁眼下买卖不错,多出几本稳住势头。”
梁墨问:“有我刻的么?”
胥姜笑着点点头,“当然有。”
这头活儿还没完,就寻思往后,勤快人就是好,都不用她鞭策,让人省心省力,值得,值得。
胥姜不止在心头将梁墨狠狠夸了一遍,在他回家前还包了半边猪脸肉给他,以兹鼓励。
顺便让他将另切的半条猪舌、一只猪耳朵给汪掌柜带去。
余下的一只猪耳、半边猪脸、香嘴儿,皆切成薄片,可蘸蒜齑、芥酱而食,便是不蘸酱,就这么吃也香。
而头骨上剩下的肉最为鲜嫩,徒手撕下,蘸着木姜子花舂成的泥吃,美哉乐哉。
剩下的猪脑最麻烦,其腥气无论炖或煮都难避除。
胥姜将其挑去筋膜,以姜汁、蒜水、黄酒、豆酱、清油、猪油、幽菽腌制调味后,以芹叶打底密封于瓮中,最后埋入草木灰之余烬煨熟。
熟后口感油润绵滑,别具一味。
楼云春于夕曛中,搂着满怀菡萏,两袖荷香,信步而至。
见胥姜迎出来,俯身将花递给她,柔声道:“送你。”
胥姜荷香亲了一脸,满心欢喜,“藕塘里摘的?”
楼云春满目柔情:“才抽发的,折来给你摆清供。”
“拿清水养一养,明日就能开了。”胥姜小心护着花往肆里去。
楼云春盯着她进屋,按了按胸口,半晌才去后院拴马。
夜细浮纱,星如洒金,一屋灯火,浮白载食。
酒足饭饱后,胥姜把分出来的一份肉装盒,让楼云春带回去给楼敬和楼夫人。
“母亲晚膳后便少食,且近来斋戒忌荤腥,不用带太多。”
“不多,给伯父下酒正好,跟着伯母斋戒这一个月,想来他也挠得慌,带回去给他解解馋。”
一碟子猪耳朵,一碟子香嘴儿,胥姜都切得极薄,她估量着楼敬的胃口,怕是还有不够的。
不过楼敬随楼夫人斋戒一个月,也不好食太多荤腥,怕一时蒙了心遭罪。
她总是这般仔细周到。
待胥姜装完盒,楼云春将她拉到面前,与她对视良久,脸上忽然浮起一抹薄红。
胥姜有些莫名,笑问:“这是怎么了?”
楼云春稳了稳呼吸,缓缓道:“我有三件事要同你说。”
“什么?”胥姜好奇地盯着他。
“第一件,尚书令将《文脉溯源》的审验文书批下来了,待国子监刊印后,将原稿与刻板收入兰台。”
“真的?”胥姜抱着他的手,高兴得直晃,随后问道:“那什么时候可以刊印?我能去观摩么?”
“这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我将你发现乐游河淤阻一事告知陛下,陛下感念你的功劳,赐下一个恩典。”
“什么恩典?”胥姜瞪大了眼睛。
“陛下允准,将书肆纳入国子监监管,并替你脱去商籍,转为官户,兼任官刻之职。”
楼云春轻声道:“你可以去国子监亲自刊印《文脉溯源》。且往后你想刊的书,只要通过国子监审验,便可以国子监之名刊印,没通过审验的,照旧上报府衙领批文,以斩春书肆之名刊印。”
胥姜只觉得一条金光大道直铺到自己脚下,她喜得忘形,扑到楼云春怀里边笑边蹦。
楼云春搂着胥姜,脸颊越来越烫,他扶住她的腰,低声道:“还有最后一件事。”
闻言,胥姜心砰砰直跳,“是什么?”
楼云春深吸一口气,盯着她清润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们可以成亲了。”
“成、成亲?”
“你愿意吗?”
“我……”胥姜被接二连三的好消息砸得有些发懵。
楼云春掌心的潮热透过薄衫将她浸染,她只觉得浑身燥热,磕磕巴巴地道:“这这这就成亲?”
见楼云春牢牢盯着自己,满眼期待地等答复,嘴就完全不听使唤了,“也,也不是不可以……”
她话还没说完,身子便一轻,紧接着整个天地都随她旋转。楼云春毫不掩饰的狂喜将她笼罩,令她抚平慌乱,开怀畅笑起来。
“哎哟,晕了晕了,快放我下来。”
“我没转了。”
楼云春将她放在木榻上,随后蹲到她面前,说道:“答应我了,便不能失悔,等转籍文书下来,我就让母亲来提亲。”
“等等,等等。”胥姜从晕头转向中抓住一丝清明,“得先告知一个重要的人。”
楼云春微愣,随即反应过来,“林夫子?”然后点头道:“好,待休沐之日,我与父亲正式去南山书塾拜访他,征求他的同意。”
“嗯。”当初胥姜答应过林夫子,婚事要过他的眼。如今师父不在,她孤身在京城,林夫子便是她的长辈,代师父受长辈之礼,行长辈之职。
“另有一事,虽林夫子不在意,可咱们不能不避讳,婶婶新丧未满一年,婚期不能定在丧期之内。”
大盛律例规定,妻丧夫守孝一年,即便不为着林夫子要守制,冲着林夫人对她一片慈爱之心,她也不能不顾及。
楼云春点头,“我知道,咱们先定亲,过后再请期。”
胥姜逗他,“这么着急,难不成还怕我跑了?”
楼云春环顾四周,这间小小的书肆,是胥姜安身之所,更是胥姜心之外化,她的一切都在这里,“我只想真正属于这里。”
“说什么呆话。”胥姜拉过他的手去摸木榻的一角,“你早就属于这里了。”
那角落里刻着两个字,照月。
为胥姜亲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