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迷雾锁,烟笼寒翠,来往行人,神色凄凄。
众人心绪都算不得明朗,一出城郭,天远地阔,愁色才稍减。
几人来到桃园,园中残红褪尽,满目桃叶萋萋,酸涩的果实隐在交叠的叶影中,要经风吹雨打,方得成熟与圆满。
穿过桃林,往山上去,翠柏掩映处,一座孤坟静卧,掩埋着凡间躯骨,而魂灵已安然世外。
几人落地,将驴拴在树下,各自分拿祭品、镰刀、香烛,往林夫人处行进。
行不多时,来到一处细泉,细泉深处,便是林夫人的坟。
胥姜暗自打量,此处泉水幽鸣,惠风和畅,竹柏掩映,鸟语花香。往外眺望,桃园尽收眼底,是个不可多得的置宅之地。
想必林夫子相看了许久。
胥姜看着那座新坟,不过月余,黄土已没,覆满青草。
林夫子站立半晌,才走过去拔草修坟,林红锄轻轻吸了口气,也过去帮忙除草、拂拭墓碑。
曾追、胥姜、陆稹三人则负责陈祭,将香烛、水酒、冷食,整齐摆放在坟阶之上。
打理妥当,林夫子领着后辈们参神。林红锄、胥姜、曾追、陆稹按序站立,随林夫子所念祭辞,深鞠躬礼。
参神完毕,林夫子上前抚了抚墓碑,如往常在书塾中那般,对林夫人说道:“柂桃,孩子们来看你了。”
清风吹拂,仿佛林夫人温柔地应答。
林红锄神色哀戚,却已不再哭泣。母亲虽离她而去,却也是远离了病痛之苦,这么多年,她为自己和父亲熬了这么多年,如今终得自在与解脱。
“母亲,不用担心我和父亲,我们都会好好的。”
逝者已矣,因缘皆散,坟里坟外,皆是生者。
归去吧,归去吧,你归离恨天,我归凡尘烟。
百年过后再相见。
林夫子道:“你们先去,我稍后来。”
几人收拾好东西往山下去,胥姜落在最后,偶然回头,却见林夫子正牵衣拭泪。
她驻足片刻,红着眼离开了。
回到城里,胥姜与曾追先将林红锄与林夫子送回书塾,随后也分道扬镳,各回各家。
胥姜带着陆稹回书肆,行至肆前,却被一颗光头闪着了眼。
胥姜惊讶道:“怎么今日过来了?”又见他没穿僧服,身边还带了包裹,即刻明白其来意。
果然,下一刻她便听到莫明说:“我来和你辞行。”
胥姜连忙开门,将他和陆稹请进屋,然后才去拴驴。
肆里,一大一小相对而立,陆稹好奇地看着莫明,问道:“你是和尚吗?”
莫明低头打量眼前的小不点,点头道:“算半个吧。”
陆稹更好奇了,“为什么是半个?”
莫明故作高深,“因为尘世还有因果未了结,所以只是半个。”
陆稹一歪头,“因果?”
莫明解释道:“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
陆稹又问,“缘分为何要了结?”
莫明一哽,一时竟答不上来。
陆稹见他答不上来,又换了个问题,“缘分是人为的吗?”
莫明摇头,“因缘际会,非人力所为。”
陆稹又将问题绕了回来,“既非人力所为,你又为何要去了结?你不是人么?”
莫明先是一愣,随后眉毛一竖,嘿,这小孩儿怎么骂人呢?
陆稹绕着他转了一圈,发现他有脚,又问:“原来是人,是人怎么了结因果?”
莫明伸手将他捉起,晃了晃,“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陆稹认真道:“因为你一直没有回答呀。”
两人对视,莫明败下阵来,虚心求问:“那你觉得我不该去了结?”
陆稹摇头,“我不知道呀。”
管杀不管埋的小不点!
莫明又是一阵晃,终于将陆稹晃出半句话来,“你不要……”
莫明停手问道:“不要怎样?”
陆稹头晕眼花,“恼羞成怒。”
闻言,莫明更加恼羞成怒了,将他架起来转圈。
胥姜一进屋,见二人其乐融融,便笑问:“这么投缘?”
莫明这才将人放下来。
陆稹打着转儿朝胥姜栽去,胥姜连忙将他抓住扶稳。
“怎么了这是?”
陆稹站稳后,嘴一瘪,告状道:“姐姐,他欺负我。”
莫明抓了抓脑袋,冲胥姜一笑。
胥姜无言。
陆稹继续控诉:“明明是他答不上问题,却恼我。”
胥姜无语,陆稹这爱问人问题的毛病又犯了,随后又不禁好奇,“什么问题没答上?”
陆稹两人的对话复述给胥姜听,胥姜听完,似笑非笑地看了莫明一眼,莫明轻咳两声,找了只软垫,盘坐道矮几前。
胥姜把陆稹也牵到矮几前坐,给二人各倒了一盏冷萃薄荷茶,昨夜烧的水,今早起来泡的,此时饮正好。
“薄荷清口清心,消火顺气,你俩多喝点。”
陆稹抱着茶盏小口小口的喝起来,莫明盯着他圆圆的脑袋,觉得很适合剃光头。
胥姜给自己也倒了盏茶,对莫明问道:“你走了,那些西域僧人怎么办?”
“寺院里来了几位通晓番邦语的僧人,注经释文都很在行,可顶替我的位置。”
“你打算回芙蓉城?”
“嗯。”
“那还回京城么?或者说,还回大慈恩寺么?”
莫明沉默了。
他回答不上这个问题,就像回答不上陆稹的问题,可他并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说不出答案。
他有亏欠。
他与乌洛兰的缘分,在剃度时已经散了,因缘际会非人力所为,他去芙蓉城,并非了结,而是告别。
告别乌洛兰,告别莫明,然后回京,回到大慈恩寺,从此身心皈依。
胥姜心头一叹,这一叹为乌洛兰,也为莫明。
陆稹打破沉默,问道:“芙蓉城在什么地方?”
莫明和胥姜神色皆是一松,胥姜笑道:“在蜀地,与京城相隔千里。”
陆稹盯着莫明锃亮地脑袋问道:“这么远?那头发长出来了,还是和尚吗?”
“我可以在路上剃掉。”
“剃掉了就是和尚了吗?”
莫明冷冷龇牙,“给你剃一剃就知道了。”
陆稹赶紧往胥姜身后躲。
胥姜拍了拍陆稹的背,“别问了,再问就真要成小和尚了。”
陆稹立马捂住嘴。
两人耳根子总算清净了。
胥姜问道:“你今日便启程?”
莫明点头,“过会儿就要跟商队走。”
“可否劳烦替我带封信给我在芙蓉城的朋友?”
“当然可以。”
胥姜起身裁纸研墨,给江孤写了封书信,然后封缄交给莫明,“麻烦你了。”
莫明将信小心收进包袱里,“小事一桩。”
说着就要走了,胥姜把剩下的冷食包了些给他,让他带在路上吃,“都是素食,不破戒。”
莫明手顿了顿,说了声:“谢谢。”
她与陆稹将莫明送出肆外,莫明摸了摸陆稹的脑袋,“真是颗好头。”
陆稹忙拍开他的手,抱住了脑袋。
莫明哈哈大笑,步伐豪迈地离开了。
等他走后,陆稹才问道:“为什么人要当和尚?”
胥姜反问:“为什么你要读书?”
陆稹想了想,说道:“我想明白一些道理。”
胥姜说道:“和尚也是这么想的。”
陆稹似懂非懂,他张嘴还想问,被胥姜一把捂住,然后将他捉回屋,随手抽了本游记给他。
恰巧是一本《西域记》。
陆稹翻了两页,便看入迷了,胥姜给他捡来一碟子点心,让他边看边吃。
过后半日,书肆中都没再进人,莫说是书肆,便是街上也不见几个人影。
想着过会儿曹大力要来接陆稹,胥姜便画了张草图,丈量起后院的尺寸。她如今手里有余钱,想将后院修葺一番,瞧瞧能不能添置些家私、装饰,以作会客之用。
肆中太狭窄,冬日还可凑堆儿取暖,夏日便闷如蒸笼,怕呆不得人。门外又不大便利,大庭广众,虽有市井俗趣,却多耳目,不能畅所欲言。
还是后院好些。
她画好图,标好尺寸,天也暗下来了,瞧着今夜还有一场雨。
陆稹读书读得忘我,连曹大力来了也不知道。
曹大力盯着他看了好一阵,才喊了一声,“稹儿,回家了。”
陆稹回神,倒腾一双小短腿‘吧嗒吧嗒’地跑过去,拉住他的手,“爹爹,你来接我啦?”
听他一声‘爹爹’,胥姜心头微惊,又觉得理所当然,曹家做到这个份上,不是骨肉也胜似骨肉了。
曹大力应了声,“哎。”眨眼压下眼底泪光。
陆稹从今早便改口了,可曹大力每每听这么一声唤,都难掩激动。
“大力哥,我这后院打算修葺一下,还想添置些家私,这是我画的草图和标的尺寸,劳烦你拿回去请曹叔瞧瞧,看怎么改造最适宜。”
曹大力接过草图,往后院去看了看,然后答应道:“没问题,后天我叫父亲过来一趟,同东家当面商量。”
“那就麻烦你了。”
“东家跟我们还客气什么。”
说话间,几人走到门外,陆稹恋恋不舍地看着桌上那本游记。
胥姜却道:“别看了,这等闲书在我这看看便得了,若是被林夫子知道,咱们都要受教训。”
林夫子对学生们看得很严,尤其对学童,因初初蒙学,怕分散其注意力,又怕移其心性,所以对书本教材,有严苛的要求。
一提到林夫子,陆稹立马收心,再不看那《西域记》一眼。
父子二人隐入暮色。
街上,往日四起的炊烟,眼下却无觅踪迹,今日宫中、家中都有祭,楼云春也来不了。
胥姜索性关门,欲修注一卷县志便歇觉——离交差的日子不到两个月。
她掰着手指头细数,除了修注县志,还要修葺后院,刷印诗集,修补师父留下的书典,还得开品书宴……天老爷,她怎么欠了这么多活儿!
还睡什么?不睡了!
雨落了一夜,胥姜灯燃到天明。
隔天,梁墨来上工,见胥姜走路漂浮、眼下青黑,一问之下,才知她昨夜熬了两盏油灯,便道:“东家,这修注的技艺什么时候可教给我?我学会了,就可以替东家分忧了。”
“这诗集再印一版就教。”
“好!”梁墨挽起袖子就往后院去。
胥姜等着小贩来投喂朝食,吃到一半,便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楼云春一来,见此场景,顿时皱起眉头。
“阿姜,醒醒。”
胥姜手中还捏着一块饼,被他叫起来,眯着眼啃了一口,嚼到一半分辨出是他的声音,才清醒了些许。
“你来啦?”
“怎么困成这般?”
“春困,春困。”胥姜不敢说自己挑灯补书,她打起精神,两口将饼啃完,随后去洗了把脸,才彻底清醒了。
楼云春来到后院,看梁墨看定板。等胥姜收拾停当,同梁墨交代好肆中事宜,才各骑驴、马,穿过大半个京城,由春景门出城,往东山而去。
一场夜雨,流尽云泪,天色放晴,明空如洗。出城后,胥姜有心放纵,便一拍驴屁股,轻喝一声,狂奔起来。
楼云春扬鞭跟上,两人纵尽春光。
东山并非一座山,而是一群山。山北水南为阴,东山之阴,便是指东山北面的群峰。峰下有涧水,飞溅流淌,往南而去。
清明时节,王公贵人、寻常百姓、文人士子、贩夫走卒,皆驱车赶马,聚集在此,或游玩宴友,或踏青登峰,或雅集清谈,或买卖生意。
胥姜一口气杀到山脚,才勒缰落地,犟驴直喘粗气,它也尽兴了。楼云春紧跟其后,长吁一声,翻身下马。
两人相视一笑。
此时山脚下已汇聚不少游人车马,有马场的人早早便搭了马棚,替游人看管马匹坐骑,一匹马包饮水喂料,共三十文,马车多收十文。
这价钱对寻常人家来说不算便宜,可寻常人家也买不起马,通常都使驴,或者使牛。
来京城这么久,在寻常人家中,胥姜只见过曹叔家有马,都还是因为要拉材料,才下血本买来使的,平日里爱惜得不得了。
胡煦也是在高中状元之后,才得圣人赐马,便是那日游街的坐驾。那马是名马,又是御赐之物,领回家得好吃好喝的供着,过得比人精贵。
再说那马十二,赎身钱还不及一匹病马的一半,由此可见骏马价钱之高昂。
能使马的人,也不在乎这几十文,比如大财主楼公子。
楼云春去寄马,本想也将犟驴一并寄了,一头驴只需二十文。胥姜觉得没必要,犟驴也死活不入马棚,他便只好作罢。
“这次怎么这么懂事?知道替我省钱。”胥姜赞许地拍了拍驴头,随后找马棚管事要了篓草料,作为奖励。
犟驴尝了两口,呸!嫌弃地吐了。
胥姜眉梢一飞,冲它屁股扬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