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云春这一问,让胥姜猛然想起当日在袁府赴宴时,杜回的教诲。
两个人同行同走,需要相互支撑,方得长久。
她望着楼云春,心头不禁自问:自己有想过要同楼云春长久吗?
自师父走后,她流落四方,放逐的不止是躯体,还有她的心。她习惯遇事自己做主,遇难咬牙硬撑,也习惯遇喜爱之人事,便顺心顺意的去亲近,然后顺其自然的道别。
缘起则聚,缘灭则散,及时行乐,顺之自然,是她一直以来以为的圆满。与人维持松弛舒适的关系,不将自己的麻烦带给对方,也成为她的习惯。在此过程中,相较计图缥缈虚无的长久,她更看重摸得着、踩得稳的当下。
她对楼云春亦是如此,只当他是京城的一道景致,一次美好的经历。随心去领略、去亲近,不计来日,不谈将来,只贪一时之欢。
可人心无常,贪欲无休。
一时过后贪一日,一日过后贪一月,一月过后贪一年,一年过后贪年年。
所以才有上元夜的,‘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她在不经意间,已许了他长久。
既已许诺,岂能辜负?
胥姜缓缓吸了一口气,决定遵从杜回之教诲,麻利的赔不是。
“我错了。我不该让你担心,下次若再有事,定及时告知你,且与你商量后再行事,可好?”
楼云春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生怕胥姜说这是她自己的事,不想麻烦别人。
他不想被划作别人。
他重新将人拥进怀里,沉声叮嘱道:“这京城繁荣昌盛,同时也暗涌奔流。明面看着是继圣书局欺行霸市、压榨同行,暗地里却是朝堂新旧党派的争斗,这些争端并非明刀实枪,而是无形暗箭。你与我亲近,又与国子监各位大人有来往,已然被视作一体,难免明里暗里的被针对,所以遇事莫要独自逞强。时时要想一想,你还有我。”
难得一口气听他说这么多话,想来是心头真急了。
胥姜抚了抚他的背,眼睛一转,应道:“我省得了,往后遇事,我便先在心头念一念,照月,照月,照月……清清脑子,然后找你商议后,再做决定,好不好?”
楼云春被她几句照月念得心头发痒,喉咙发紧。他心头的沉闷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满腔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如何安放的爱意。
胥姜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郁闷着,便继续唤道:“照月,照月,照月……唔?”
楼云春以行动回答道:照月在她身旁,也在她舌尖上。
近来书肆来了许多新客人,好些都是来找《蒙学新集》的,国子监新收生徒已入学也差人来问,什么时候能交货。胥姜与梁墨不得不日夜赶工,将书装帧出来。
终于,胥姜赶在二月之前,将国子监的那一百套给送了去。
她与梁墨都累得够呛。
今年科考之期,定在二月初二。由生徒与乡贡组成的举子们,经过集阅、朝见、拜谒,获得参考资格。有参考资格的举子,皆要在这一日寅正前进入皇城内的礼部贡院,进行三场、共为期九日的考试。
寅正后,贡院会进行锁院,考试期间,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考试前夜,各坊坊门皆为举子而开,整个晚上街上都会传来往皇城而去的车马声。
胥姜给胡煦做了一大盒糕点,托曾追给他送去,汪掌柜也送了参片,助他提神。
并祈愿他金榜题名。
过后几日,书肆格外冷清,此时装帧的活计已过大半,胥姜让梁墨回家歇一日,自己则锁门,往南山书塾去。
林夫人已经不认得人了。
胥姜轻声走去书塾后院,林红锄正守着炉子发呆,炉子上的药漫出来,将炉子浇得滋滋作响。
胥姜走过去将盖子掀开一条缝,又减了柴火,才止住沸腾之势,林红锄怔怔的望着她,脸上一片茫然。
胥姜蹲下来瞧着她青白的脸色,摸了摸她的额头,见没发热,问道:“没睡好?”
林红锄嗓子干哑,“我没睡,我怕我一睡着……就再也见不着她了。”说到最后嘴唇都在抖。
胥姜心疼的搂着她,轻轻拍了拍,随后说道:“今日书肆歇业,我在这里看着,你去睡吧,有事我叫你。”
林红锄摇头。
“你若倒下了,谁来照顾婶婶?”胥姜继续劝道:“届时夫子要上课,心里又惦记着婶婶,还要担心你,他又如何吃得消?”
林红锄在胥姜怀里待了片刻,随后深吸一口气,说道:“好,我去睡会,有事姐姐一定要叫我。”
“嗯,我会的,放心吧。”胥姜扶她起来,送她回屋,看她上榻闭眼后,才来到林夫人房里探望。
林夫人躺在被子里,形容枯槁,犹如一株将倒未倒的老树。她半阖着眼,原本光亮的眸子变得浑浊,神情带着将死之人的木然,说不清是醒着还是睡着。
胥姜想起与她的第一次见面,那时她虽带病容,却温婉慈和,眼里总带着淡淡的光辉,令人一见便心生敬慕。
她是胥姜想象中母亲的模样。
胥姜走到床前,握住她的手,轻轻唤道:“婶婶,我是阿姜,我来看你了。”
林夫人没有回答。
她轻叹一声,将林夫人的手放进被子,正要起身去外间看药,抬头却见床头矮几下放着一双绣鞋。
她拿过绣鞋一看,正是后来林夫人替她做的那双,原本欠缺的那部分,不知何时已被缝好了。
胥姜捧着鞋,盯着床上的林夫人,鼻子一酸,眼泪立时掉了下来。
外院云板被叩响,散学了。
胥姜刚给林夫人喂完药,林夫子便进来了,随他一起的还有陆稹,二人一见她都有些惊讶。
“姐姐。”陆稹叫了一声,跑到她身旁,随后往床上的林夫人看了几眼,小脸皱成一团。
林夫子过来摸了摸林夫人的额头,又替她理了理蹭乱的发髻,随后将两人请到外间说话。
“红锄呢?”
“我让她去睡了,这会儿还没醒。”
林夫子往女儿屋里看了一眼,不禁叹气。
胥姜见他向来绷得笔直的脊背,竟变得佝偻,脸色瞧着也不大好,心头有些难受,“您也要紧着身子,别太劳累。”
林夫子却摇头,“无碍,我受得住。”
陆稹牵着胥姜的手,晃了晃,小脸板得死紧,“姐姐,今日夫子上课差点昏倒。”
“什么?” 胥姜一惊,赶紧上前要去扶林夫子。
林夫子却摆摆手,“只是一时有些晕眩,眼下已无事了。”
胥姜盯着他瞧了片刻,说道:“今夜我留下来照看婶婶,让您和小锄头好好歇一歇。”
林夫子正要拒绝,却被胥姜略带强硬的打断,“此事听我的,你们俩再熬下去要出事的。”
想着女儿,林夫子点头同意了,感激道:“那就有劳你了。”
胥姜松了口气,“一家人,不说外话。”
陆稹蹦了蹦,说道:“我也要留下来照顾夫子和师娘。”他是正经拜了师,入了门的,应当侍奉在膝下。
林夫子摸了摸他的头,温和道:“不用,回去吧。”
陆稹不敢违背师命,只眨巴眨巴眼,盯着胥姜。
胥姜也道:“你都还需要人照顾呢。这儿有我,你放心吧,过会儿你爷爷来,便同他一起回去。”
“哦。”陆稹失望的垂下头。
正说着,曹叔出现在二门外,手里还提着食盒。他没好往里头来,只站在门外朝林夫子和胥姜打了个招呼。
林夫子上前去迎,曹叔连忙将食盒塞给他,说道:“这是我家老婆子一点心意,还请夫子不要推辞。”
胥姜牵着陆稹过来,对林夫子劝道:“曹大娘厨艺可比我好,性子也爽快,夫子收下吧,不然拿回去她该吃心了。”
曹叔也连连点头,“都是些家常菜肴,夫子留下尝尝吧。”
林夫子收下了,“代我谢过大嫂。”
曹叔笑道:“好,好。”随后又对陆稹道:“稹儿,我们该回家了,晚了就该关坊门了。”
陆稹恋恋不舍,林夫子对他说道:“回去吧。”
胥姜也朝他挥手,“去吧,明日再来。”
他这才跟曹叔一起走了。
待人走干净了,胥姜就着曹大娘送来的菜,熬了锅粥,将林红锄叫起来吃饭。
父女两熬了这么些天,脾胃都虚,得吃些好克化又养胃的,曹大娘也想着这处,送来的菜都做得清淡。
一顿饭吃得安静,吃完后胥姜让林夫子进屋歇息,自己与林红锄收拾了厨房,又顺带将前院一并收拾了。
收拾完毕,天已黑尽。
两人去林夫人房里查看,却见林夫子置了把躺椅在床边,躺在上头握着林夫人的手睡着了。
林红锄进去替父亲盖了床被子,又替母亲掖了掖被角,才悄声退了出来。
胥姜在屋檐下点了盏灯笼,方便起夜查看,随后对林红锄道:“咱们去你屋里说话。”
“好。”林红锄掌灯,与她往自己屋里走。
进屋后,两人和衣爬上床,然后紧挨着一起,裹在被子里。
林红锄睁着眼,半晌没言语。
胥姜握着她的手,只觉得先前在书肆养出来的那点肉,都给销没了,人也越来越沉默。
“年前同母亲说好去桃园看桃花。”林红锄忽然开口,轻道:“可桃花为何迟迟不开?”
三月桃花开,这才二月,胥姜只好安慰道:“就快开了。”
“等不到了。”林红锄喃喃道。
胥姜只觉得心头针砭似的疼,许久才打起精神道:“我有办法让桃花早些开。”
林红锄暗淡的眼底闪过一丝亮光,“什么办法?”
“画。”胥姜说道:“画里四季如春,桃花永远都不会凋零。”
林红锄沉吟片刻,立即从床上爬起来,然后拉着胥姜往八极斋去。
八极斋内,火光通明。
两道人影,共执画笔,染出夭夭桃色,层层桃林。画完桃林,又添人物,林红锄想都不用想,几笔便将林夫子与林夫人勾出来了,然后又添上了胥姜和她自己。
她画完,胥姜帮忙修调,很快一幅游春图便成了。
林红锄放下笔,小心摸了摸卷面,然后笑了笑,“真好看。”
胥姜吹灯,只留下一盏照路,随后对她说道:“收好,咱们回屋吧。”
两人遂携画至后院,刚进后院,却听见林夫人房中传来一阵低声交谈。
林红锄一喜,急忙往林夫人房里走去,胥姜连忙跟上。
两人一进屋,便见林夫人醒了,正坐着与林夫子说话。见二人进来,林夫人抬头对她们笑了笑。
胥姜对上那个笑容,心头咯噔一声。
林红锄扑到床前,切切唤道:“母亲,你醒了?”
林夫人摸了摸她的头,声音轻得似乎随时都要散去,“怎么还不睡?”
林红锄抹了抹眼泪,“睡不着,便和姐姐一起,画了幅画送给母亲。”
“哦?快给我瞧瞧。”随后林夫人又对胥姜抬起手,胥姜连忙上前握住,顺势坐到了床边。
林夫子也往中间挪了挪,三人正好把林夫人围住。林红锄缓缓打开画卷,一副游春图展现在林夫人眼前。
胥姜举灯照亮,林夫人一寸寸将画看得仔细,最后吧目光定在了画中人身上。
“真好。”她小心摩挲着画中的每一个人,“都在。”
胥姜举着灯的手晃了晃,林夫人又将画反复的看了几遍,似乎要将每一笔都记在心底。然后转头对林夫子笑道:“我还记得当年你给我的婚书,写的便是《桃夭》,此时提在这幅画上也正适宜。”
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胥姜连忙起身往八极斋去取纸笔,正好有现成的。
很快,她取回来了,林红锄搬来一只矮几,架在床上,让林夫人看着林夫子写。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林夫子提完诗,将笔放进林夫人手里,捉着她的手,两人一起落款。
如山,柂桃。
写完后,林夫人与林夫子相视而笑。
放下笔,林夫人又将画看了两遍,才叫林红锄收起来,随后又让林夫子将床头矮几下的鞋拿出来递给胥姜。
“没让你试,也不知合不合脚。”
胥姜以手掐了掐尺码,含泪笑道:“合脚。”
“合脚就好。”林夫人忽然皱起眉头,随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对胥姜和林红锄说道:“不早了,都去歇着吧。”
林红锄不愿走,林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一如她儿时那般哄道:“红锄乖,去睡吧。”
“去吧,我和你母亲再说会儿话也歇了。”林夫子看了一眼胥姜。
胥姜会意,拉着林红锄往外走。
林红锄走到门口,驻足回头,轻声对林夫人道:“母亲,你安心睡,我天亮来叫你。”
林夫人对她温柔一笑,应道:“好。”
两人皆有些失魂落魄的回到林红锄房里。
呆立半晌,胥姜回神。先放下手里的鞋,将林红锄拉到床边坐下,又替她脱鞋,扶她上床躺着,最后自己也跟着躺了上去。
她将林红锄抱进怀里,小声道:“睡吧。”
林红锄靠在她怀里,一声不吭的掉泪,胥姜拍着她单薄的背,仿佛拍着当年无助的自己。
拍着拍着,房间里归于寂静。
半梦半醒间,胥姜听见了外头云板被叩响了。
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