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内,灯火通明,红炭熠熠。
众人围坐饭桌旁,面上皆带喜色,连林夫子也放下往日严肃,变得随和。
“开席吧。”
胥姜启了一坛冬阳酒,给每人都倒上一杯,林红锄如获至宝,小心将酒杯护着。
林夫子起身,举杯贺冬。
“晷运推移,日南长至,生天地之阳,萌万物之始。值此佳节,又逢良辰,谨以冬阳为贺,佑阖家福长,安乐平康。”
贺罢,众人起身,举杯同饮。
林夫人笑道:“都坐下吃吧,菜快凉了。”
林红锄咂了咂嘴,只觉得这酒甜润,便还想再来一杯。
胥姜捂住她的杯口,看了眼林夫子,劝道:“这酒后劲儿大,你不可再饮了,过会儿吃醉,该挨训了。”见她噘嘴,揶揄道:“方才不是喊饿?难不成一杯酒下肚,就饱了?”
“我……”林红锄正想再赖一杯,胥姜却她朝挤眼睛,她抬头一看,见老父亲正凉飕飕地盯着自己,顿时老实了。
随后讨巧卖乖地盛了一碗羊腿萝卜汤递过去,“父亲,这个汤鲜,您尝尝。”
“嗯。”林夫子接过喝了一口,果然不错。
胥姜见她不再盯着酒,便转头给林夫人盛了碗鸡汤,“婶婶也尝尝这鸡汤,撇了油的,不烧心。”
知道这汤是她费心给自己熬的,林夫人感激地冲她一笑。
汤一入口,霎时熨帖脾胃,她赞道:“这汤看着清淡,入口却鲜浓,好喝。”
“好喝便再喝一碗。”见母亲难得有胃口,林红锄又给她盛了一碗。
林夫人道:“别光顾着我,你们也吃,忙了一下午,肯定都饿了。”
“好。”胥姜应了一句,暗暗看向楼云春。
他们吃饭的桌子是由两张案桌拼成的,胥姜右边是林夫子,左边是林红锄与林夫人,楼云春在对面,离她最远。
这是林夫子排的座。
楼云春正同林夫子喝酒,两人话虽不多,酒却没少。怕他喝急了酒气打头,胥姜便盛了一碗羊腿萝卜汤,让林夫人悄悄转给他。
林夫人接过后直笑,笑得胥姜脸热。
楼云春饮完杯中物,低头见面前多出一碗汤,复又抬头看向胥姜。见她也正看着自己,心头不由得一暖,随后端起汤便喝了一口。
羊肉鲜,萝卜清,二者调和,自成一味,美到心头。
“哎呀!”胥姜忽然叫了一声,将众人吓一跳,只见她拍了拍脑袋说道:“差点忘了,还有个菜。”
她的杂鱼烩!
她匆匆往厨房跑,楼云春与林红锄同时起身要去帮忙,林母眼疾手快的将林红锄压回座位上,冲她使了个眼色。
哦——林红锄朝厨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抬头又对上了林夫子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忙干笑一声,问道:“父亲可还要喝汤?”
林夫人见他木着一张脸,一拍他的手,佯怒道:“作甚么呢,大过节的,别着吓孩子。”
林夫子直叹气,自家地里鲜灵灵的菜被挖走,也不全怪别人,谁教这儿有俩监守自盗的,不仅不拦,还帮忙递铲。
胥姜刚进厨房,后头便跟上来一个人,将她的手拉住了,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她笑着回头,压低声音道:“跟来作甚?”
楼云春也低声道:“来端菜。”
“便这么端的?”胥姜晃了晃手。
“嗯。”楼云春将她的手抓得更紧,昨儿楼家宴客,今儿又随驾祭祀,两日没见,他心头念她念得慌。
两只手就这么拉了一会儿,胥姜轻道:“他们还等着呢。”
楼云春有些不舍地松开,却被胥姜反手握住,将他拉到灶前。
杂鱼烩埋在草木灰中,胥姜找了根木棍拨灰,楼云春难得生出好奇心,问道:“什么菜?”
“杂鱼烩。”
草木灰还有余温,胥姜伸手探了探瓦罐,有些烫手,正说找抹布来垫着,一双手却已探入灶中,将瓦罐端了出来。
“哎,小心烫手。”
“没事。”
楼云春将瓦罐放在灶台上,胥姜找来抹布擦灰,她凑近罐口闻了闻,闻到一股馋人的香气,她咽了咽口水,催促楼云春赶紧去洗手。
“闻这味道儿就知道好吃。”
楼云春洗完手走过来,看她一副馋猫样,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胥姜蹭了蹭他的手,傻笑道:“走吧。”
楼云春端起瓦罐与胥姜一同朝堂屋走去,胥姜没跟他抢,有意让他在林夫子面前献献殷勤。
“杂鱼烩来咯!”胥姜先进屋,在林夫子面前清出一个位置,随后让楼云春将瓦罐放到林夫子面前。
瓦罐口以干荷叶水发过后封缄,胥姜揭开盖子,先闻到一股荷叶的清香。摘掉荷叶,馥郁的香气便扑鼻而来,她吹开水汽,往里头一看,那干笋丝、干瓜丝、豆腐已吸满汤汁,瞧着十分诱人。
“这也太香了。”林红锄吸了吸口水,忙道:“好姐姐,快给我来一碗。”
胥姜却道:“别急,你先去盛碗饭,这里头的汤汁才是精髓,用来拌饭堪称人间至味。”
她说得林夫子也绷不住了,将碗递给林红锄道:“给我也盛碗饭。”
林红锄乐颠颠地去了。她不光给林夫子盛了,也给胥姜和楼云春盛了,林夫人晚上不宜过食,喝了汤便不吃饭了,所以作罢。
胥姜先拿勺子,各盛了一勺汤浇在白饭上。随后又换筷子给每个碗里夹了一条鱼、干瓜丝、干笋丝,还有豆腐,再将碗各自分还,最后夹了两块豆腐给林夫人尝尝味儿。
林夫子自来爱吃鱼,尤其是野河小鱼,嫩、鲜、香。他吃鱼也自有章法,必须从头吃到尾,且吃小鱼时,通常带刺一起吃。
他夹起碗中的鱼,一口咬掉鱼头,那鱼头入口酥软,竟不用多咀嚼,便已烂在唇齿间。鱼头尚如此,更别说鱼身鱼肉了,不过转眼,整条鱼已入夫子腹中。
随后他又吃了干瓜丝、干笋丝,皆是绵密入味,可他最喜的还是那吸满汤汁的豆腐。
豆腐本无味,可无味才纳百味,整锅鲜香都融进这一方嫩白中,令人回味无穷。
胥姜也正吃着,她将汤汁同米饭拌匀,配着姜麻鸭,一碗饭片刻碗就见底了。
楼云春怕她噎着,给她盛了碗汤,她报他一笑。
林红锄偷摸给自己倒了杯酒喝,喝完满足地感叹:“我什么时候能做出这么可口的饭菜就好了。”
众人闻言,皆摇头,难。
“你能煮锅好饭,便是菩萨保佑了。”林夫人拧了拧她的鼻尖,顺手将酒杯给收了。
林红锄转而朝胥姜央求,“姐姐说过教我的。”
想着那日的饼,胥姜点头同意了。既然小妮子喜欢下厨,还是教教吧,不然受难的还是在座各位,尤其是她。
“教可以,可先说好,做得难吃便自己消受,莫再拿来祸害我。”
林红锄直点头,胥姜愿意教就好,她也想做一桌好菜,给母亲尝尝。
见林夫子吃得差不多了,胥姜才提起陆稹拜师的事来。
“您看选什么日子合适,定好了,便让那孩子上门拜师。”
林夫子算了算,说道:“下月初八正好。”
胥姜也算了算,“是个好日子。那我知会他家里人,下月初八一早便带他过来。”
林夫子点头,“好。”
定完日子,胥姜与林夫子也喝了几杯,一坛冬阳酒喝得见底,席也差不多该散了。
众人齐心,收碗的收碗,腾菜的腾菜,一会儿擦桌子扫地,一会儿烧水洗碗,直将堂屋和厨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才罢手。
末了,林红锄又煮了壶茶,让众人消乏。胥姜喝了一口,不是皋芦是雀舌,这才大胆喝了几口。
喝完茶,她瞧林夫人面带倦意,便携楼云春起身告辞。
林夫人强打精神,与夫君女儿一起送二人出门,出门前,她拉着胥姜,轻声道:“小楼是个可靠之人,你们可要好好的。”
胥姜握着她的手,心头暖哄哄的,“婶婶放心,我与他都不是爱折腾的人,如此安安静静的就好。”随后又道:“婶婶也要好好的,多保重身子,眼看便要开春了,听说陇上有桃园,届时咱们一起去赏花。”
“好。”林夫人笑着答应,心头却怅然,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等到桃花再开。
她瞧了一眼林噙年,想起当年与他相识便是在桃园,又不由得翘起嘴角。
种种情景,仿佛就在昨日。
林夫子与楼云春依旧无话,只是动静之间,已对这个后生渐生喜欢。
不过他并不想太早示好,总得教其知道,胥姜在这京城并非无所依靠,莫要将她欺负了去。
至于楼云春家世门第与胥姜相不相配,倒不在他眼下所考虑的范畴。胥姜这颗心还未安定,日后之事且还难说,不该这么早拿婚事来束缚她。
行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顺意而行,活在当下,这般道理,胥姜远比这尘世碌碌众生想得明白,看得透彻。
她既只争这朝夕之愉,不定未知后事,那便遂她心意,贺她一场欢喜。
待她何时想筑巢成家,再替她做主也不迟。
林夫子回头看了看妻子,唯有真切触摸到生死之界,才真正体悟,天地之浩然,人生之微渺,生死之无常。
世间多离散,莫负眼前人。
他与妻如是,胥姜亦如是。
胥姜自林红锄手中接过缰绳,把马和驴车牵到街上,随后回头对林家三口挥手,“夜深天冷,你们赶紧回去吧,莫要受寒着凉了。”
楼云春接过林夫人手里的灯笼,朝她与林夫子作礼告辞,末了对夫妇二人道:“有我送阿姜回去,二位请放心。”
林夫子叮嘱,“天黑路滑,可要当心。”
楼云春应道:“好。”
胥姜坐上驴车,对林红锄说道:“你今夜吃了酒,准你明日晚些来上工。”又捏了捏她被吹得发凉的脸,“怪冷的,快进去吧。”
“这就回去。”林红锄见楼云春过来,便冲二人挥手,“姐姐,楼大哥,慢走。”
离开南山书塾,二人没有耽搁,乘车驾马回到书肆。只怪这天气太冷,提不起风花雪月的兴致。
回到书肆,时辰也不早了,楼云春奔波了整日,神色有些疲惫。胥姜让他回家歇息,他却拒绝了。
他道:“昨夜没有与你一起守岁,今夜补上。”
京城过冬至有守岁的习俗,胥姜家乡却没有,所以她昨晚早早便睡了。她本不在意,现下听楼云春一说,倒觉得遗憾起来,又见他坚持要留下,便顺势答应了。
驴却很不乐意,见楼云春牵马过来,直甩嘴皮子,作势要咬那马。那马却知道它是个怂包,拿屁股一挤,便将驴挤到了最里头,心安理得地卧下了。
驴气得直叫唤,这笨马又占它的窝!
书肆内起了炉子,胥姜拿来褥子铺在炉边,再放上两个垫子,瞧着十分暖和。她正欲坐下试试,月奴却先她一步,跳上去打了两个滚儿。
她揉了揉月奴的肚皮,“你都觉得舒服,那便不消试了。”
铺完垫子,她起身去厨房,准备装了几碟糕点和干果、肉脯等小食,过会儿佐茶。
等楼云春安顿好驴和马进来,胥姜已摆好吃食,正欲煮果茶。
楼云春跟在她身后打转,看她切柑橘,看她敲石蜜,直到最后胥姜把壶架上炉子,才将她纳入怀中,紧紧箍住。
胥姜问道:“累了?”
他“嗯”了一声,将头埋进胥姜肩窝里。
胥姜拍了拍他的背,有些心疼,这个人也不是铁打的。
炉子上的水沸了,两人才分开。
胥姜捉开垫子上的月奴,拉楼云春坐下,分盏倒茶。
“甜的,尝尝看。”她将茶盏推到楼云春面前。
楼云春先喝了一小口,随后才将一盏果茶慢慢喝完。胥姜不禁笑了,想起他最初来肆里吃她的茶酒,也是这般模样。
那时何曾想过与他会有今日?
缘之一字,果真玄而又玄。
楼云春见她盯着自己,便朝她伸手。
胥姜笑眯眯地握住,“这是我在京城过的第一个冬至,也是第一次守岁,京城守岁可有什么说法?”
楼云春放下茶盏,与她靠在一起,“与年节守岁大致相同,祭拜先祖,燃灯照岁,与家人同贺。”
燃灯照岁,与家人同贺。
桌上灯花灼灼,照得满室昏黄,楼云春与胥姜同时开口。
“冬至安康。”
随即两人又同时笑出声。
月奴爬到胥姜面前冲她叫,胥姜抱起它,问道:“月奴也来道贺么?”
月奴直冲她叫,它饿了,为何还不管饭?
胥姜以为它在回应自己,有些惊喜,便亲了一口它圆圆的脑门儿,爱道:“月奴也安康。”
楼云春将月奴捉过去按在怀里,胡乱揉了一顿,直将它揉得炸毛跑了,才将脸凑到她面前,拿眼角去瞟她。
胥姜哈哈一笑,眼看要将人笑恼了,才在他发烫的脸颊上亲了亲。
“月奴,冬至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