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席,袁祖之将宾客送至门前。
几人在门前道别,胥姜与杜回辞行,杜回却冷哼一声,拂袖上了马车。
“你得罪他了?”楼敬自她身后冒出来。
“没有。”胥姜摇头,转身见他眼神有些恍惚,便招来他的随从,将人扶上车。“先生好走。”
楼敬正与她摆手作别,却见街上远远行来一人一马——不是他家讨债鬼又是谁?
随从也瞧见了楼云春,便道:“老爷,公子来接你了。”
楼敬哼道:“是不是来接我的这可说不准。”
前方杜回掀开车帘,楼云春朝他拱手作礼,却被他瞪了好几眼,心头有几分莫名。瞪完他,杜回又去瞪胥姜,而胥姜此时正瞧着楼云春,根本无知无觉。他气得脸青,吩咐小厮驱车回府,又怒将车帘放下了。
楼云春经过李统学,李统学倒是满脸堆笑,目光在他和胥姜身上转了转,也吩咐自家人走了。
胡煦最后出门,抬头见他来,先是一愣,随后朝他笑道:“楼公子来了。”随后朝胥姜和楼敬各自看了一眼,问道:“可是来接楼先生的?”
楼敬鼻子差点气歪,这后生,先前瞧着温文儒雅,怎被袁祖之这老家伙戳出满身的心眼来?
胥姜回头看了胡煦一眼,瞧他满脸纯良,心头有些好笑,跟几位先生裹在一块,倒是学了不少促狭气。
楼云春还没来得及答话,楼敬抢先道:“来接我作甚?有马有车有随从,还怕我丢了不成?”随后他指了指胥姜,吩咐道:“你送胥娘子回去吧,女儿家孤身一人,我也不放心。”
说完挑衅地朝胡煦看了一眼,胡煦却笑道:“我倒是与东家顺一截道,不如我送她回去吧。”
楼云春翻身下马,走到胥姜身旁,沉沉看向胡煦,“不必劳烦胡公子。”
两人往一处站,身旁便再挤不进别人。
不愧是他儿子。
楼敬笑眯眯,随后冲胡煦道:“后生,上车,我送你回去。”
胡煦倒也没客气,拱手道:“那便叨扰先生了。”说罢又对胥姜与楼云春告别,“东家,楼公子,我先行一步。”
“好走。”胥姜朝他挥手,又目送他上马车,再同楼敬作别,“先生,慢走。”
楼敬瞧了瞧这一双小儿女,笑着点点头,然后落下了车帘。
待人都走干净了,胥姜才同楼云春一人扯驴,一人牵马,缓缓朝永和坊去。
桑榆已晚,炊烟点点,每过一座宅门,便是一味人间。
闻着各家饭食的香气,胥姜有些馋,方才在宴席上,只顾着同杜回解释,也没吃几口菜,如今被这香味一激,五脏六腑倒闹腾起来。
她瞧着楼云春,想着他赶着来想来也没用饭,便问道:“饿不饿?”
楼云春点头,“饿了。”
“听红锄说,待贤坊有家驿馆的菜做得好,回去正好路过,不如去尝尝?”
楼云春眼睛弯了弯,“好。”
“吃个饭罢了,欢喜什么呢。”
“吃饭不欢喜,与你才欢喜。”
胥姜也眯起了眼,“应是吃饭也欢喜,与你也欢喜。”
两人相视一笑。
暮鼓声阵阵,因为有楼云春在,不用着急赶回去,才有这等闲情漫步。两人也不骑马骑驴,慢腾腾地走到余晖落尽,才来到待贤坊的那间驿馆。
胥姜一瞧那名字,笑了。
“白石驿,白石,白食,取了这个名儿,得引来多少白食客?”
楼云春轻咳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胥姜眨眨眼,恍然大悟,“哦——”
楼云春无奈地看着她。
两人将马和驴系在驿馆前的一棵栎树下,随后进了大堂,大堂坐着四五桌客,跑堂正忙前忙后的招呼。
“二位客官里面请。”堂倌原本满面笑容,却在见到楼云春时,脸僵了一瞬。
胥姜上前招呼道:“小二哥,有什么好酒好菜?”
堂倌对上她,见她又和蔼,才又笑道:“有细柳子、炙鹿肉和豚蹄羹,酒的话有刚得的桂花酒、三生酒。”
胥姜听他报完菜名,好奇道:“细柳子为何物?”
“便是这个时节河里的野鱼,形如柳叶,所以称作细柳子。”
“怎么个吃法?”
“因这细柳子离水即死,一死便带上腥气,所以不好炖煮。通常都是干煎,或是裹上木薯粉和鸡蛋油炸,用来佐酒最香。”
恰巧此时自后厨传来一阵鲜香,那小二便赶忙道:“娘子您闻闻,这便是干煎的细柳子,香不香。”
“香。”使人一闻便口舌生津。
那堂倌赶紧引她入座,又勉勉强强和楼云春打了个招呼,也让他坐。
“小二哥,这细柳子炸的和煎的各来一份。”点完胥姜又问:“这三生酒又是个什么说头?”
“这三生酒啊,便是用四五月的桑葚入清酒,泡制一百八十天而成,所以谐作三生酒。也是打南边儿来的法子,前几日刚起封,入口甘甜醇香,颜色也好,娘子可要尝尝?”
“喝它有什么讲究?”
堂倌思忖片刻道:“倒没什么讲究,只是这天儿冷,若怕凉着脾胃,可以烫一烫。”
“那便烫一壶来。”
“好勒。”
胥姜又问了楼云春,“你有什么想吃的么?”
楼云春柔声道:“你做主便好。”
那堂倌见鬼似地盯着他,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活阎罗么?
“那便再来一份炙鹿肉,一份素烩,如何?”
“好。”
“小二哥?”
“啊,哦,我听见了,一份炙鹿肉,一份素烩。”堂倌回神,将菜单记下后,让二人稍坐,匆匆上后厨交代去了。
两人的位置临窗,窗外正有一树红梅,也开得妍丽,树下有两人正在话别。
“明日我要去送伊拉勒,你去么?”
“去。”
“他来京城十几年,却终是没能留下。”
这京城包容万千,也来去万千,来时踌躇满志,认为自己会在此处扎根,去时却心灰意冷,依旧飘零。
胥姜收回目光,却见楼云春正望着她,眼神暗沉。
她微怔,随即冲他一笑。
此时,堂倌端着一只小火炉过来,里头烧着两块赤红的碳,又拿了器具将酒煨上,片刻后,甜香四溢。
胥姜取两只白瓷杯,给自己和楼云春各斟了一杯。
“尝尝看这三生酒。”
两人举杯同饮。
此酒温和甜暖,一杯入腹,五脏都妥帖了。
“好喝。”
“嗯。”楼云春抬手去斟第二杯。
见他又要一口喝完,胥姜忙道:“时候还早,咱们慢些喝。”
楼云春手一顿,随后浅呷了一口。
胥姜憧憬道:“待开春,咱们也可酿些酒。”
“好,可酿桃酒,桃花酒,梨花酒,竹酒,谷酒。”
听他细数,胥姜笑意晏晏,这些酒都曾记录在她札子里。
“桃酒你应该喜欢,咱们多酿些。”
楼云春嘴角略弯,“好。”随后又道:“我们开春去山里挖桃树。”
胥姜忍不住笑出声,“你这是赖上我了。”
“恩,赖上了。”
两人对视,眼底已然桃花满地。
“二位,你们的细柳子,这菜要趁热吃,凉了味道就不好了。”堂倌将凉碟细柳端上桌,还配了两份蘸料,一份芥酱,一份炒盐。
上完菜又看了楼云春一眼,瞧着今日不像是来公干的,心头安心些许,“炙鹿肉和素烩过会就来。”
说着又去了。
胥姜先夹了一条干炸柳条子,一口下去,满口生香,那柳条子炸得透,连骨头都酥了,又蘸了些炒盐,立即又增添了一味鲜。
楼云春见她吃得满脸陶醉,也忍不住夹了一条来尝,果然不错。
“再尝尝这干煎的。”小鱼干煎得掌握火候,火候太过,容易焦,火候不足,又容易腥。这碟子干煎柳条子火候刚好,外焦里嫩,且用胡椒去腥,味道正好。胥姜用它蘸了芥酱,立即被辛辣之气冲得泪眼汪汪。
“这酱受不住。”她赶紧将那芥酱推得远远的。
楼云春递给她手帕,让她拭泪,随后自己也夹了一条煎鱼蘸了芥酱。
胥姜瞧他面无表情的吃了,心头正佩服,却见他眼底也冒出了泪花,不由得大笑出声,又赶紧将手帕换给他。
堂倌端着鹿肉出来,见二人和乐融融,也跟着笑,“咱们这柳条子香吧。”
“香,火候也好,就是这酱辣了点。”
“那是娘子你没吃惯,有些客官可就好这一口,就说咱们驿站有位常客,最喜这芥酱配柳条子,一碟子下去,面不改色。”
“佩服,佩服。”胥姜连连称赞。
“咱们这儿的炙鹿肉也不错,二位且尝尝。”
鹿肉切薄片,肥瘦相间,也用胡人的香料提味儿,闻起来油润焦香。胥姜赶紧夹了一块来尝,倒是肥嫩,滋味却是要比伊拉勒的欠缺些。
想来伊拉勒炙烤的鹿肉,应当是京城第一了,待明日问他写个食谱,不然他这一走,便再也难尝了。
没一会儿,堂倌又将素烩端上来。
“菜齐了,二位客官慢用。”
楼云春谢了句:“有劳。”
那堂倌顶着一脸受宠若惊,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你多吃些。”
胥姜将菜朝他那边推,楼云春也是饿了,没客气,很快便将菜消去一半,胥姜又给他倒了杯酒,免得他腻。
正吃得酣畅,忽自门外进来一人,朝堂倌问道:“小二,柳条子可还有剩?”
堂倌一见他,笑道:“还有一份,估摸着您要来,给您留着的,还是干煎外带?”
“嗯。”
“好勒。”堂倌随即朝后厨喝道:“林夫子的柳条子,老规矩,干煎外带。”
胥姜乍闻这一声喊,人差点缩到桌底去,她往门口一瞧,果然是林夫子。
林夫子站在驿站里,神情依旧严肃,胥姜只朝他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瞧第二眼。
楼云春见她面有异色,问道:“怎么了?”
胥姜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埋头作吃鱼状。
很快,堂倌便提着一个食盒出来,递给林夫子,“今日这柳条子不多,您这是最后一份了,照旧给您放配了芥酱。”
“有心了。”林夫子付了钱,正要走,又听堂倌道:“方才还跟人说起您,这人倒是不禁念叨,这一念叨,您便来了。”
林夫子讶异地看着他,却见他指着窗前一桌客说道:“那二位也点了细柳子,吃不惯那芥酱,便同他们提了两句。”
林夫子朝窗户那处瞧了一眼,本要告辞离开,脚步却忽然一顿,然后转身对窗户那头都快埋进碗里的女子唤道:“胥姜,你怎么在这儿?”
胥姜见躲不过,便干笑着抬起头,招呼道:“夫子,真巧,您也来吃饭?”
林夫子眉头一皱,见她对面坐着名男子,那男子又背对他,辨不出身份,便问道:“这位是?”
楼云春回头,随后起身朝林夫子拱手见礼,“晚辈楼云春,见过夫子。”
“楼云春?楼敬之子?”
“正是。”
林夫子将楼云春审视一个来回,又看向胥姜,见她脸上有心虚之色,心头顿时了然,随后眉头一皱,肃道:“吃完了没?”
胥姜赶紧起身,“吃完了。”
“吃完了就都跟我回书塾。”
胥姜朝楼云春看了一眼,楼云春会意,朝堂倌道:“小二,结账。”
堂倌这才明白过来,感情几人相熟,对楼云春也亲切起来,领他结了账。
胥姜走到林夫子身旁,却又不敢站太近,待楼云春回来后,便往他身后缩。
林夫子哼了一声,抬腿走出驿站。
二人到树下解马牵驴,林夫子见人没跟上,回头又见两人黏黏糊糊的凑在一起,便冷道:“磨蹭什么?”
两人立即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南山书塾离驿站很近,来回也就一盏茶功夫。胥姜走近,林红锄正等在门前,一见到他们也是满脸惊讶,随后又瞄了眼自家父亲大人的脸色,惊讶又顿时转为同情。
“胥姐姐,你怎么来了?”她挤眉弄眼,怎么这么倒霉被父亲抓住了?
胥姜露出一个苦笑,随后同楼云春一起将驴和马有拴到叔叔门前的柱子上,随林夫子进院子了。
林夫子将食盒递给林红锄,让她给母亲送去,又对胥姜道:“你们跟我去书房。”
“是。”胥姜瞧了眼楼云春,楼云春回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胥姜冲他使眼色:过会儿就靠你了。
楼云春可靠地朝她点头。
三人穿庭过院,来到林夫子书房,林夫子摸黑掌灯,照亮书山学海。
胥姜打量四周,除了书便是书,繁多却整齐,分门别类放着,要找什么,一眼便能分出。
正好奇寻摸着,却听林夫子问:“你二人是何种关系?”
胥姜赶紧收回视线,正想要老实回答还是先找个理由糊弄过去,却听得楼云春朗声开口。
“回夫子,我已带阿姜回楼宅,见过父母了。”
霎时,满室呆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