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追被胥姜一巴掌抽在手背上才松手,他满腔感动都被抽了个烟消云散,又有些不知所措。
好好的娘子,变脸怎地比翻书还快?
他看胥姜直盯着自己背后,便也回头去看。
嚯!好黑一张脸。
再仔细一看,却见来人冷冷盯着自己,心头顿时一虚,虽然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心虚。
然而心虚的不止他一个。
胥姜轻咳两声,干笑道:“你来了。”
楼云春这才跨进门,闷不吭声地走到她面前,又闷不吭声地将曾追盯着。
曾追满头雾水,随后被林红锄一把扯了起来,往屋外拉。
“小丫头,你拽我作甚?”
“救你狗命。”
两人嘀嘀咕咕拉扯着出去了,胥姜把曾追地位置清开,让楼云春坐,又要给他去倒茶,却被楼云春拉住。
“不用。”他端起胥姜的茶盏便喝了一口,随后又握着她的手捏了捏,才问道:“他是谁?”
胥姜往门外看了眼,见曾追正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俩,接着又被林红锄给揪走,便有些脸热。感觉手又被捏了捏,她看向楼云春,见他皱着眉头,眼底隐隐有不满,不由得一笑。
“楼大人这是掉醋缸子里头了?”
见他眉宇间又埋着一丝疲倦,又不忍再逗他了,便将曾追的来历细细说明了。
“他便是一个简单的人,没什么心思,方才也不过是一时感激罢了。”胥姜伸手抹平他眉间愁色,低声道:“又不是谁都跟你似的,没见几面就打上主意了。”
见楼云春耳根子发红,便捏了捏,楼云春按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作乱。
胥姜感受到掌心逐渐发热,低低笑开了,又轻道:“欢欢喜喜地来,可别不高兴了。”
“嗯。”楼云春在她手心亲了亲,又拉下来握在手里,问道:“你引他去找杜先生,是想让他拜在杜先生门下?”
胥姜点头,“杜先生此人,看上什么东西或者看上谁,总要斟酌一二,不会轻易说出口,可一看看中便不会轻易罢休。此次他为曾追设宴,瞧着是在挫他锐气,实则已握锉刀开始打磨这块璞玉,收他入门便是迟早的事。可这人有些傻愣,若误认为杜先生不喜他自此便不去了,错失这道机缘,于双方都是损失,所以我才支他去。若我猜得不错,杜先生应会借机将其留在府上,捏在手里亲自调教。”
楼云春赞道:“做得好。”
胥姜好笑的看着他,“你呀,心眼就针尖大小。”
杜回可是出了名的又凶又严,门下学生时常被折磨得哭爹喊娘,曾追这性子,到他手里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不过也只有杜回这样的性子,才能将他棱角磨平,他与林噙年太过相像,在携月楼便可窥其路迹,若没人引导,恐怕会重蹈覆辙。
便如李统学所说,新秀难得,草包各有各的花样,如今庸才当道,这么一棵好苗子,谁忍心见其夭折?何况他还是蜀州曾家之后,这一脉已经凋落近无了,能扶便扶吧。
“是你总为别人这般费心。”楼云春心头仍抑制不住酸意。曾追方才那句话没说错,胥姜好,哪里都好,接人待物,都拿一颗滚烫的心去贴,他怕她累,更怕她的一颗心不够分。
这个人好,好得过分,好得让他只想独占。
原来这便是贪。
回首客栈初见,胥姜独自御三辆驴车,闯入这繁华的京都,也一头撞进他的天地。
他家境优渥,自小不愁吃穿,父母也和睦,仕途又顺遂,常人一生难求之物,他生来便有,可谓处处圆满。
可圆满便罢,却又生了灵窍,见物即见骨,美丑善恶于他眼前无所遁形,若仅如此,还可说是灵秀通透。
偏他又将自己置于物外,冷眼旁观,以此自守,犹如那水中之月,雾中之花,幻极、冷极,让人无从着手。
教他习武的道人曾讲,正是这般圆满自守,使他缺乏兴会应感,难以融入碌碌众生,也无法体会人世之悲欢喜乐。
无法体会,便无处可得,无处可得,自然一身空空。
所以圆满,反倒成为他之残缺。
那道人曾告诫:此种圆满不破,便注定枯坐空冥,孤独来去。
只可惜,道人这番告诫来得太晚,他圆融境界已成,再无可破,满目望去皆一片泠然。
直到遇见胥姜。
她平平常常地来,虚虚一挥手,便将天地斩开一道口子,泻下人世喧嚣,淋了他一身红尘。
她破开了他原本圆融的境界,击碎了他的圆满,带来了喜乐哀愁。同时让他嗅到她满身的书香墨香,看到她胸中闲坐的万山,听到她魂魄里奔腾的激流,触碰到她手底下的人间烟火。
他被吸引,理所当然。
他越靠近她,越了解她,便越沉迷,越无法自拔。
也越贪婪。
他只想让她属于自己,可是又偏偏不能这么做。他得给她自在,她才会留在他身旁,所以只能暗暗饮醋,将自己酸得愁眉苦脸。
“发什么呆?太累了?”见他盯着自己发呆,胥姜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楼云春点头,实则是这醋吃大发了。
胥姜拉着他,让他坐到自己身旁,他顺势往她单薄的肩膀上一靠,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
胥姜轻笑,眼底划过一丝纵容。
曾追在门外对林红锄小声问道:“这人是胥娘子的……”他把两根手指都凑一块,“那个?”
林红锄点头,“嗯,楼云春,楼敬先生的公子。”
想着楼云春方才冷飕飕的眼神,曾追脊背有些发凉,“他不记仇吧?”
林红锄想了想,“看不出来。”
楼云春在他们面前向来都少言少语,恐怕只有东家才看得出来他在想什么。
说来也是奇事,这怎么看出来的?
曾追拍了拍自己的爪子,随后朝书肆里偷摸瞧了一眼,对林红锄道:“我先走了,保命要紧,劳烦你待会跟你们东家说一声,杜先生那边我会去的,让她安心。”
说完便骑着驴跑了。
林红锄看半晌,蓦然想起,那驴不是她家的么?
林红锄在门边露出一双眼,见楼云春靠在胥姜肩头似乎是睡着了,才轻手轻脚地进去,朝她比划道:我回去了。
胥姜点头,她便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走了,还顺手替两人带上门。
胥姜任他靠着,偶尔翻看两篇诗,月奴饿了,从猫窝里爬出来在她脚底下打转,然后又顺着楼云春的腿爬到他怀里,对着胥姜叫。
还知道谁是管饭的。
楼云春抬手盖住它的脑袋,它挣扎半晌,四爪并用才从他手底下逃脱,跳到了胥姜身上。
“它饿了。”
楼云春在她脖子里蹭了蹭,赖着不起来。
胥姜只好说,“我也饿了。”说完肩上一轻,她‘嘶’了一声,觉得有些麻。
楼云春替她捏了捏肩膀,胥姜瞪了他一眼,这会儿知道心疼,方才装睡怎么不知道?
又盯着他的头看了看,瞧着也正常,怎么这么沉?
楼云春见她盯着自己,会错意,便凑过去在她唇上碰了碰。
胥姜一愣,脸瞬间烧红一片。
楼云春见状,又凑了过去,月奴在胥姜怀里,伸爪子抓住了楼云春的腰牌。
胥姜替月奴炖了鱼汤,给楼云春做了一条西湖醋鱼、炸醋肉、又夹了一碟子前日腌的醋芹,吃得他满脸冒酸气。
她给自己捞了一碗面,拌了菇油,吃得香喷喷,一边吃一边含笑问楼云春,“还醋不醋了?”
楼云春不言不语的将所有菜吃完,随后大步去跑去肆里煮茶喝。
胥姜笑得差点喷面。
吃完饭,两人对坐看闲书,胥姜忽然问道:“我那本游记为何还不还来?”
楼云春侧身,假装借光没听见。
她哼笑一声,忽又‘哎呀’一声,楼云春连忙朝她看过来。
“忘了一事。”
“何事?”
“那日伊拉勒临走时,托我给他画乌洛兰的画像,我这还没画呢。”
说着她匆匆起身去找笔和颜料,又让楼云春替她铺画纸、掌灯。
“幸好他没来讨,要不然上哪儿给去?”
两人忙活半晌,终于将东西置备齐了,胥姜执笔,楼云春替她研磨石料配色,主要用的是石绿、石青与赭石。
胥姜勾线,很快便将乌洛兰的身姿落在了纸上,她一边画一边说,“我其实一直想去西域,在来京城之前,差点跟一队胡商走了。”
楼云春手微微一顿,又听她继续道,“可因为太想来京都了,所以才忍痛辞别那队胡商。”
她的笔尖描出乌洛兰几欲腾空的脚尖,随后抬头朝楼云春一笑,“幸好来了。”
楼云春只觉这石臼里磨的不是颜料,是他的一颗心,再冷再硬,被她三两句话,就磨成粉,化出五颜六色。
美得很。
胥姜偷瞄了他一眼,见他双目含笑,也放下心来。她也是近来才察觉他的不安定,男儿虽粗粝不拘小节,可长的也是一副有血有肉的心肠,自然也会忐忑、也会迷惘。
且越相处越觉得楼云春与常人很不一样,他虽看似不为外物所动,冷漠冷情,可实际心思细腻,且异常敏感,总能轻易抓住她所思所想,顺章而行。
体贴之余,显得小心翼翼。
起先她对这份小心翼翼格外心动,可相处久了,方知他是在怕。
她手一顿,楼云春在怕什么?随后盯着乌洛兰,心底浮现答案。
她点上乌洛兰哀愁的眼,心头微微叹息。
楼云春以茶水将颜料化开,随后执笔,为乌洛兰的画像上色。浓淡深浅,层次转折,他信手拈来。
不多时,那名艳丽又哀愁的外域女子,便栩栩如生地浮现在胥姜眼前。
胥姜赞叹道:“真美。”
楼云春换笔,又在空白处落下了那一曲《胡腾儿》。
末了,胥姜问:“带印章了么?”
楼云春摇头。
胥姜思忖片刻,找来一块印石,现治。
她做惯了这样的活儿,不用拓稿,便用刻刀利落的划出一个‘春’字,随后又细细雕琢,修磨。
“好了。”她将印章递给楼云春,他却先替她拍去了手上的石粉。
两人落一款,盖一章,成一心。
待晾干墨迹后,胥姜决定干脆裱上,那样才像回礼,遂又与楼云春一同熬浆裱褙,忙活至半夜,才终于成画。
两人展卷欣赏,皆十分满意。
“如此,伊拉勒便能时时见到乌洛兰了。”
楼云春沉默片刻,眼神透着一丝嘲弄,“可终究只是望梅止渴。”
胥姜将画合上,转过他的脸,问道:“你看我像梅子吗?”
楼云春睁大眼睛看着她。
胥姜叹气,“梅子也好,梨也罢,都教你摘进手里攥着了,怎么还这般呆傻的望着树?”
楼云春眼神顿时亮了。
胥姜嘀咕了一句,“渴死你算了。”却还是垫脚攀了上去。
啧,酸的。
临走前,楼云春帮她收拾画具,胥姜则去院子里洗笔,他收了颜料也不知要往何处放,便问了一句。
胥姜远远答道:“放在柜台下的木箱里。”
柜台下的木箱?楼云春盯着两只木箱,不知她说的哪一只,便逐个打开来看。
打开第一只,见里头装满了画卷,本想合上,却鬼使神差地拿起了一副展开。
胥姜洗完笔,见他还蹲在柜台下,便问:“没看到么?就是云纹铜锁那只。”
楼云春没吱声,也没动。
她放好笔,过去一瞧,人差点没站住,装着胡煦画作的那只箱子竟被他打开了!
天老爷,她怎么忘了这茬!
她颤颤巍巍地喊了句,“照月?”见他没理便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意欲解释。却不想被他反手拉了下去,被他裹进了怀里,动弹不得。
“这画是……”
他抵下来,将她的解释吞进腹中。
胥姜只觉得自己被醋海淹没,要完。
林红锄来上工,正遇到卖朝食的小贩,顺口问了句,得知胥姜还没来得及买,便替她买了一只胡饼,一碗油茶。
“东家,我给你买了朝食,赶紧趁热来吃。”
胥姜正在埋头装帧,便叫她放着。
她将朝食放在另一张桌子上,走过去接她手里的活。
她将胥姜手里的书一揭,“我来吧,你去吃……”随即惊道:“东家你吃什么了?嘴怎么这么肿?”
胥姜捂脸呻吟,她可以不用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