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夫人叫柳眉将胥姜送的寿星请到里屋供台上,随后拉胥姜坐到身旁。
她神色较方才柔和许多,脑子里装着几位密友嘱咐她要问的话,如年龄几何,籍贯何地,家中几口人等, 却仍旧一个都问不出口。
正巧想到茵茵方才说带她去摘梨了,便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梨可甜?”
胥姜‘噗’地一笑,茵茵在旁听见了,也没忍住。
楼夫人不明所以。
柳眉自里屋出来,瞧两人藏私,只顾笑不肯分享乐子,便去掐茵茵腰上的肉。
“死妮子,有什么可乐的还不快快说来听。”
茵茵被掐得‘唉哟’直叫,只得将楼云春卖了。
众人听得楼云春被梨砸了个大包,又想起他那张冷脸,立时哄笑开来,连楼夫人也勾起了嘴角。
好容易歇住,可巧,楼云春便在此时进来了。
众人一见他,便不约而同的朝他头上瞧,一见果然有个包,又笑成个东倒西歪。
眼见楼云春越来越红,脸越来越冷,楼夫人赶紧轻咳一声,众人这才逐渐止住,却也是个个憋得面红耳赤。
胥姜抿着嘴去看他,楼云春也恰巧望过来,眼底皆漫出笑意。
他移开目光,上前几步走到楼夫人面前,跪贺:“给母亲贺寿。”
楼夫人道:“起来吧。”
楼云春起来后,让跟随的小厮呈上寿礼,是一只窄长的锦盒,瞧着像幅字画。柳眉接过,打开来递给楼夫人,楼夫人只瞧了一眼,并未拿出来细看,就让柳眉收了。
胥姜想着先前替楼敬裱的那幅《松鹤延年》也是出自楼云春之手,便对这幅画有些好奇。见柳眉已经收拢,也不好问,只朝她多瞧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楼夫人却忽然叫住柳眉,“且慢。”随后朝柳眉招手,将锦盒要了回来。
胥姜怔愣片刻,心头一暖。
楼夫人将那锦盒重新启开,把寿礼拿出来,在胥姜眼前轻轻展开,与她同赏。
是一幅《麻姑献寿》。
与送给楼敬的《松鹤延年》的浑厚古朴不同,这幅《麻姑献寿》更为婉柔典丽,那麻姑的神态拟入了几分楼夫人的神韵,一瞧便知绘画之人的用心。
胥姜不由得望了楼云春一眼,不明白为何楼夫人瞧了这画,神色淡淡,像是不太喜欢。
“画得真好。”胥姜指头抚过麻姑的脸,“颇得夫人神韵。”
柳眉笑道:“每年给夫人贺寿,少爷都画这么一幅麻姑贺寿,怎能画得不好?”
胥姜哑然,难怪,若是她年年生辰都收相同的贺礼,也会变得麻木。
随后又不禁想,难不成他每年送给楼敬的也都是《松鹤延年》?可她见楼敬那么宝贝那幅画,又不像是收了许多次的模样,怪哉。
正想着,却听楼夫人对柳眉吩咐道:“挂起来吧。”
柳眉忙招呼茵茵一同去里屋,帮忙挂画。
屋里都是女眷,有楼云春在多少会觉不自在,所以他拜过寿后,便辞了众人出去了。
屋里又热闹开来,几位夫人挨个来认脸,亲亲热热地说了会儿话,旁敲侧击的问了些楼夫人没问出口的话,胥姜也都一一作答了。
得知她是孤女,又得知她如今独自一人在京城开书肆,一时‘我儿、我儿’的心疼,一时又是“掌柜、东家”的夸赞,直把胥姜一颗心揉搓得发烫。
楼夫人好好的寿辰,胥姜不想弄得人酸楚,便撇开话头,聊了些游历时的趣事。她本就善言,自己刊书印传,讲起故事来逗趣横生,直将一众不曾出过远门的女眷听得哈哈大笑,又或是啧啧称奇。
唯有楼夫人听她说话时,一直在摩挲她的手,见她手上有些茧子和细小的疤痕,便招柳眉过来耳语了几句。
柳眉点头应了,进里间去拿了一瓶搽手的膏子出来。
胥姜正讲到兴起处,忽觉手背沾了一丝凉意,她垂头一看,却是楼夫人正挖了膏子,替她搽手上的茧子。
她怔愣片刻,鼻子一酸,渐渐红了眼。
众人见状,也都默了。
楼夫人忽听得她收声,抬头一看,见她眼圈儿都红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神情也僵住了。
胥姜将另一只手伸到她眼前,轻道:“这只还没搽。”
“嗯。”楼夫人握住她这只手,又替她搽。
此时,一位夫人挑走话头,说道:“要说这膏子真就好使,刚入冬那会儿手上生疮,搽了没几日就见好。”
另外几位夫人也附和,都夸起这膏子来。
胥姜平了平心绪,又扬起声音,接着讲未讲完的故事,不多时暖房里又响起了阵阵笑声。
在暖房里呆久了闷热,几位夫人便约着出去外间园子里走走。
先前那位打圆场的夫人冲另外几人使了个眼色,又掐了掐楼夫人的腰,见她还是一脸蠢呆模样,自己便替她说道:“咱们自个去逛便是,你们小丫头们陪着怕也无趣,不如各自去顽吧,过会儿开宴再来叫人。”
说罢,便架着依依不舍的楼夫人出门了。
送走了夫人们,屋里的丫鬟们便一窝蜂的将胥姜围住,缠着她要这般要那般。结果被柳眉一个个的提溜开,随后便领着胥姜往院子里去了。
胥姜出了屋子,被冷风扑了一头一脸,茵茵自后头追来,给她披上了大氅。
柳眉还要去安排宴席琐事,便让茵茵领着胥姜往里间大屋去。
楼云春等在那里,已经叫人来瞧过好几回了。
两人暂别柳眉,又沿着游廊往里间大屋走。
茵茵一路都在拿眼睛往胥姜脸上瞧,瞧得她莫名,便捏了小妮子的脸一把,问道:“这么瞧着我作甚?”
“奴儿只在想,要吃多少苦……才能成姐姐这番模样。若是让奴儿一个人远离家乡,四处游历,奴儿可不敢,更无法想象自己开铺子做营生,想即便是开了,不出两日也要倒。”
胥姜啼笑皆非,只将她抓来怀里捏,将她捏得咯咯直笑。
说到怕,她起初也是怕的,可怕又有什么用呢?又不能让她吃饱饭、填饱肚子,害怕的都是泪没流尽、饿没挨够。
想她幼时最怕鬼怪,到后来,栖坟枕墓以为常事,鬼火莹莹只当夜灯。在坟地睡得昏天黑地,不打雷不下雨便不醒,跟那棺材里的死人没两样。
有时候想,知道怕也算福气。
“到了。”
两人拐过院角,便见楼云春立在屋门前。他身旁还站着个小厮,见她们来,便上前将茵茵扯着往中庭里顽去了。
楼云春朝胥姜伸手,胥姜不知怎地又想起楼夫人,笑了笑,握住了。
两人往屋里去,楼云春这屋子与楼夫人那屋子格局一样,皆是正厅居中,以正厅为轴对称分出四五间厢房。只是陈设不似那边那样热闹,瞧着空旷冷清,相较之下,胥姜倒是喜欢这头,让人心静。
楼云春引着她转了几间屋子,便转到了一间书房,纸墨的气味让胥姜觉着亲切,不由得便放松下来。
她打量四周,见案桌上放着她那本《南行札记》才想起来这本书他一直没还。
“算着日子,这书该还了。”她拿过来,想抽手来翻几篇,楼云春却用另一只手替她翻了。
就是不想松开她。
胥姜笑瞪他一眼,借着他的手看,却发现札记上多出了些批注。批注很简略,长的四五字,短的两三字,好几处甚至仅落了一个字,也不知批注来作甚。
她挑了一段读来:“行至涪州,遭逢大旱,江水枯竭,现巴子梁,顺江而卧。梁上有石鱼,闻石鱼出乃丰收之兆,不知其虚实尔。又有题刻,多为咏鱼观水之作,不乏名家手笔,遂拓之,乃还。”
这是她顺江而下,因大旱阻在涪州时的见闻,楼云春批的是一个‘叁’字。
胥姜不解道:“为何是叁?”
楼云春抿嘴不言,胥姜瞧他脸有些发红,心道定有猫腻。
“有三便有一、有二、有四、有五,翻页,让我来找。”胥姜让他翻页,他却将书一扣,扔到了书案的另一头。
胥姜无言,半晌才道:“那不是我的书么?”
楼云春道:“我还没看完。”
别以为板着脸说假话她就看不出来。
罢了,看看别的。
两人又绕到案桌后的书架前,胥姜挨着一本一本的瞧,发现好些书是连她都没见过的,便道:“不知照月这里的书,外借不外借?”
“不外借。”胥姜正要接话,却又听得他说:“借你可以。”
胥姜哽住,随后别开身去看别的。楼云春将她转过来,却瞧见她脸腮泛红,他心砰地一跳,人顿时便木了。
他手臂动了动,想伸过去,却又收了回来。
胥姜见状,轻挪半步,虚靠在他怀里,轻道:“三个数,不抱就不给抱了,一……”
‘一’字半截还在嘴里,就被楼云春的胸膛撞回了肚子里。
一双影子斜映在地上,又随流转的天光,移到了书架上。
“三。”胥姜在他怀里闷闷地吐出一个字,楼云春才松开了臂膀,两人不敢对视,各自别开了头。
胥姜继续浏览架子上的书,却在一方格子上发现了一个眼熟的东西,她伸手拿过来看,这不是月奴的猫牌么?怎么在这儿?
前几日见它脖子上空空如也,她还以为是掉哪儿了,正要重新给它刻一个,没想到竟在楼云春这儿。
楼云春伸手将猫牌抽走,塞进怀里。
“冷面阎罗楼大人,你偷摘我家月奴的猫牌作甚?”
楼云春半晌无语,许久才低声道:“不算偷,我不也是月奴么?”
胥姜彻底失语。
她在心头哀嚎,天老爷,你究竟塞给我一个什么宝贝。
好半天她才找回舌头,喃喃道:“想当初第一次照面,哪里知道你竟是这般性子?”
“第一次照面?”楼云春思忖片刻,问:“云来客栈?”
胥姜点头。
“那时只觉得你凶,将那小二骇得点头哈腰的,想着惹不起便躲远些,哪知……”哪知会与他有这番姻缘。
“凶?”楼云春不可置信的语气里,带着一分不易察觉的委屈。
可不凶么,那小二还骂你瘟神。
可胥姜瞧他这副模样,话在嘴里打了个弯儿,委婉道:“是瞧着有些不近人情。”
“不近人情?”听起来似乎更委屈了。
楼云春默了片刻,才知她根本不记得了,便松开她的手,自架子上取下一只巴掌大的锦盒,递到她面前。
“什么?”胥姜忐忑地接过,怕是什么贵重的物什。
“打开。”
胥姜依言打开,随后有些傻眼,她惊愕的望着楼云春,“你不光偷猫牌,还偷我的腰牌……”
她伸手摸向腰间,却发现自己的腰牌还在,顿时愣住。随后,又盯着锦盒里的腰牌辨认片刻,才发现是她入京那日遗失的、原先那块腰牌。
当时还道,入京第一天便丢了东西,不吉利。
这会儿怎么也在楼云春这儿?
怪道当初他在书肆里一见她的腰牌,便问斩春是不是她的号,又疑那版印里藏的字,都糊成那般模样了,他竟认得出。
不想里头竟有这么个缘故。
“它怎会在此处?”
楼云春闷道:“你入住云来客栈那日,驴车撞到了我的马。”
电光火石间,胥姜想起了那日场景。
当日她刚入京城,又恰逢中秋,各坊客栈已住满,转了一整天,才在永和坊云来客栈写到一间房。那犟驴驮着箱笼随她逛了一天,不乐意了,在客栈门前尥蹶子撒野,不想撞上一位牵马正要进客栈的客官。
那客官不仅没怪罪,还帮她将散落的东西归置好,也没讨赏讨谢便默不作声地走了。胥姜当时疲于应付那犟驴,没看清楚人,只胡乱道了声谢便错身让他过了。
那人竟是楼云春?
“这面腰牌……”
“与你错身时绞在我的腰牌上了。”
本来想着还给她,可当时他附近办差,抽不开身,她又早出晚归时时不见人。一来二去,又将腰牌落在宅子里,便从此搁置了。
后来有机会还,却不想还了。
“竟是这般阴差阳错。”她又猛的记起楼云春给自己的那面腰牌,心头闪过一个猜想,便拿起锦盒里的腰牌问:“你赠我那块腰牌,可是当日绞掉它的那块?”
楼云春点头。
胥姜的心咣当一声,一时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楼云春捧着她的手,摩挲那块腰牌。
初次见她,小娘子带着那么多东西投奔客栈,只觉得不容易。何曾想过她会在自己心头修屋筑巢,一落地便不肯走了。
两人脉脉对站好一会儿,胥姜才道:“你既将它绞了去,便好生收着吧。”
楼云春将腰牌放回锦盒,又摸了摸她腰上那块,发现两块腰牌虽样式相同,刻纹却不同。
便问:“那块不是你刻的?”
胥姜垂眸看去,“我师父刻的。”又道:“我师父便是折云。”
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偏落在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