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姜正准备关门,就见楼云春骑着马过来了,她抬头看了眼天色,眼见就要天黑。
“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还书?”
楼云春盯着她愣半天,先是点头,后面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根本没带书。
又慌忙找了个借口,“书忘带了。”一说完又觉得这借口太过蹩脚,就窘迫得想打道回府。
胥姜莞尔一笑,问道:“要不要坐坐?”
“好。”楼云春脸庞微微发热,然后翻身下马,将马拴到树下,同胥姜一同进了书肆。
一进去目光便落在了那幅《晒柿图》上。
他自己也擅丹青,细看便知那画取意不在小院,不在柿子,而在于那个以寥寥几笔勾勒出背影的女子身上。
那是极其隐晦的画意与心意。
胥姜顺着他的目光瞧去,神情微怔。竹春那些画她才收起来,却忘了这幅,只是这幅挂在此处习惯了,倒没必要收。
“这幅画……”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嘴。
胥姜搓了搓手指,莫名有些别扭和心虚,“是朋友画的。”
楼云春没有再问。
她扯开话题,“要吃茶吗?”
“嗯。”楼云春收回目光,熟门熟路的坐到了炉子边。壶里的水已经快烧干了,胥姜重新去换了一壶,回来见楼云春正在拨弄灯花。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才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来。
“过会儿坊门便要关了,晚了能回去吗?”
楼云春放下铜拨,转而看向她,“我是大理寺的人,巡卫不会拦我。”
其实胥姜是想问他这么晚来做什么,或者是找自己有什么事。可不知怎么的,一对上楼云春那张脸,那双眼睛,却都又问不出口了。
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猜度太多,反倒徒增烦恼。
她想通了,开始捡盏、分茶,神情动作都透出几分闲适。感受到她的变化,楼云春也放松下来,专注地盯着她冲茶。
水沸了,胥姜赶忙要去提,一只手却先她一步,将茶壶提走。
蒸气蔚然,裹着清新茶香扑了两人一脸,胥姜看楼云春稳稳地将茶壶放回到炉子上,露出一抹微笑。
楼云春瞅见那抹笑,抿了抿嘴角,捧起茶就喝了一口。
“唉,烫……”胥姜没来得及阻止。
楼云春硬着头皮将那口滚烫茶水咽了下去,眉头皱得死紧。
“你自己冲的茶,不知道烫?”胥姜不知道说什么好,“烫着了没?”
楼云春摇摇头,却没说话。
定然是烫着了。胥姜连忙起身去厨房给他倒了一碗冷水,一边倒水又一边笑。
她端着水出来,见他在摸嘴,想来是烫得疼了,赶紧走上前,将水递给他。
“喝一口含在嘴里,别吞下去。”
楼云春依言照办,喝了好大一口,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胥姜又想笑,又怕伤他颜面,只好忍着,等他将水吐了,才问,“如何?”
楼云春清了清嗓,“无碍。”
胥姜忍不住了,喷笑出声——他嗓子哑了。
楼云春只觉丢脸,起身就要走,却又舍不得,一时进退为难。
胥姜赶紧将他按下,“我不笑了。”说完却又要笑。
楼云春索性自暴自弃,由着她了。
热茶是不能喝了,胥姜赶紧将水壶从炉子上提下来,揭开放凉,冲了糖水给他。
糖水温温凉凉,比茶水更合楼云春口味,他喝了大半盏,好受许多。
“多谢。”嗓子也听着也好些了,只是有些低。
胥姜含笑道:“不用跟我客气。”
楼云春沉默片刻,“你也不用跟我客气。”
这话从何说来?胥姜不解。
楼云春继续道:“听闻继圣书局找你麻烦了,为何不告诉我?”
原来因为这。
“不是什么大麻烦,我自己可以解决。”而且他们俩也算不上熟悉,贸然拿这事麻烦他,胥姜觉得不太合适。
她想了想,问道:“你这么晚来,就是为这事?”
楼云春没有否认,只道:“你不用忧心,也不必怕他。”
胥姜心底划过一丝暖流,眼睛也越发明亮,“我不怕。”
楼云春神色微动,不期然想起了她的激流之论。她是一个勇敢又聪慧的女子,他一直都知道。
“袁老已经在寻找与他一般被继圣书局蒙骗之人,大理寺也在暗查户部与书行的勾连,只要拿住实据,便能拿住他们的把柄,让他们无法为非作歹。”
朝堂风云被他几句话说来,似乎算不得什么大事。胥姜觉得楼云春虽看起来不好相与,不好招惹,却总给人一种莫名的心安。
难道这是掌管刑狱案件公职人员的特性?
“若他们再有人来找你麻烦,你就来大理寺找我。”楼云春怕她拒绝,又道:“此事牵扯深广,不单单涉及到你的书肆,所以你若有线索,定要及时提供给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胥姜自然无法拒绝,只好点头应允。
见她答应了,楼云春从腰间取下一个腰牌递给她,“你收好它,大理寺的侍卫见了它,就会通传放行。”说完垂下眼眸,又道:“凭它也可以来楼宅。”
去大理寺还能说通,去楼宅出示这腰牌,让人看了作如何想?胥姜无言。
见她盯着腰牌发呆,楼云春又往她面前推了推,随后起身就要告辞。
“我走了。”
她又没说不收。胥姜啼笑皆非,却也只能将他送到门外,看他上马。
“哎。”她叫住他,叮嘱道:“记着这两日别吃太硬的食物,也别吃太烫了。”
楼云春闷声点了点头,骑着马踢踢踏踏地走了。
胥姜将门上栓,走到桌前拿起那腰牌借光看了看,正面刻着‘楼云春’三字,背面刻的是一个龇牙咧嘴的虎头。
胥姜摸了摸那虎头,想着楼云春被烫嘴的模样,不由得轻笑,“什么老虎,分明就是一只猫。”
说猫就见猫,真真儿是念叨不得。
隔天,胥姜盯着门前瑟瑟发抖的黄皮小毛团,望天无语。
哪儿来的猫?
她抱着问了左邻右舍,都说不是自家的,最后只能又将它带了回去。
“你也是个没人要的。”胥姜把猫带回书肆,煮了一锅米粥,又切了些鱼干肉混着弄给它吃。
那小猫饿极,一闻到香气就窜上去舔了一口,然后被烫到了舌头,她赶紧给它拎起来,等粥凉了才放它去吃。
“怎么和他一个德性?”她戳了戳小猫的头,看它吃得香,叹道:“看来你是赖上我了。”
小猫肚子吃得圆鼓鼓,然后爬到炉子前蜷成一团,咕噜咕噜的睡了。
胥姜找来一个破底儿的瓮,敲去一半,垫了犟驴的口粮和碎布,将小猫给挪了进去。
竟然没醒。
胥姜盯着它,不禁想起小时候家里闹耗子,啃了老师的书,老师便从别家聘了猫来看屋,还要郑重其事的写份聘书。
这猫是自己跑来的,无处下聘,便只写份纳猫契,拜了灶王爷便是。胥姜找来纸,上书聘猫的日子、时辰,又将猫的特征、性格一一写上。
黄狸,瘦小,喜人。
最后,填上了对猫的期望,“吃好,睡好,肥善。”
写完又反复地看了看,才折好塞在了猫窝底下。
都是自家猫儿了,必然得取个名儿。
胥姜摸了摸它的鼻子,思忖片刻笑道:“就叫你月奴吧,好不好?月奴?”
等猫睡醒了,又带它去拜了灶神,认了犟驴和大鹅。
汪掌柜送她那大鹅,实在没找着时机吃,便留下了,每日跟犟驴做伴,竟还融洽。
“以后你就是咱们家的一员了。”
胥姜将它放在院子里,不一会儿就被鹅追得满院乱跑了。
“东家,可在?”
“哎,来了!”
胥姜迎出门去,原来是许三。许三又带了个人来,这次是个小娘子。
约莫十四五岁,瘦削,身量只到胥姜肩膀。一张脸巴掌大,有些蜡黄,不到能辨别美丑的年龄,只看得出眼睛很大。再看打扮,朴素清爽,人瞧着又沉静,让胥姜一看便生出亲近之感。
“东家,我给你找来个人,你先相看一番。”许三给小娘子使了个眼色,让她上前认人。
小娘子上前,拜道:“见过东家,我叫林红锄。”
好名字!胥姜连忙将人拉进书肆,倒了茶,让二人坐着聊。
胥姜问许三,“这个妹妹三哥从哪里找来的?”
“前几日去一个私塾修房顶,听见夫子说家里人病了,看病吃药要钱,就想让小娘子去做些浆洗活计贴补贴补。俺一打听,听说小娘子会读书识字,就想到东家你让俺找人,便带过来给你看了。”许三说得口干,喝了口茶又道:“起先那夫子还不愿意哩,怕遇到歹心歹意之人,俺再三保证,才让俺带她来了。”
弄清楚来龙去脉,胥姜安心了些,对林红锄轻声问道:“识得多少字?”
“基本都识得,父亲从小教我,读写都可以。”
胥姜铺了纸让她写,林红锄写了两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只见其字柔而不弱,轻而不浮,有飘渺之韵,却又自存筋骨。
“写得真好。”现在因为年纪小,还差欠些力道,再长几岁,定又是另一番景象。
“也是父亲教的。”
有其女必有其父,想来这位林夫子也写得一手好字。
见她三句话不离父亲,胥姜笑问,“你父亲还教了什么?”
林红锄略有些羞涩,“他会的都教,最近在学《诗》和算术。”
胥姜打趣儿:“感情是来了个小夫子。”
林红锄却板板正正地答道:“我偶尔也会替父亲整理教案。”
胥姜一哽,蓦然想到了陆稹,两人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小年纪,却总是一本正经的模样。
她又将人拉来坐下,介绍起肆里的情况和要做的活儿。
“我肆里清闲,平日里做些洒扫的活儿,也会抄书、记账、整理书册,若我外出就负责照看肆里的事物,接待顾客,能做得下来么?”
林红锄听完,将自己不会的,大方告诉胥姜,没有遮掩。
“我没记过账、也没卖过东西,不知道能不能胜任。”她顿了顿又说,“可我愿意学。”
愿意学就好。
但毕竟年龄小,胥姜怕她做不下来,便与她商量道:“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试做三日,若觉得合适,再请你父亲来写聘书,可好?这三日我仍然与你算工钱。”
林红锄点头说好。
胥姜又问:“家住得远么?”
许三替她答道,“住得不远,就在隔壁的待贤坊。”
胥姜点点头,离得近也便利,“那你先从今日开始,还是明日再来?”
林红锄答:“明日来,今日要先将母亲先安置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胥姜点头,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不用来太早,巳时前过来即可。”
“我记住了。”
跟林红锄说好后,胥姜本想让许三跟她再坐会儿,可二人另还有事,便辞了她去了。
林红锄第二日掐着时辰来的。
胥姜从洒扫、整理开始,带她熟悉肆中事务,又将原先胡煦重新编过的书籍类目、字画分类、杂物如何分置,一一讲明。
林红锄拿了纸笔认真记下,有不明白的又来问胥姜,一遍一遍反复摸索、确认,下午就拉着胥姜,要让她考问。
胥姜随意问了几个问题,她都答出来了。
“记得真快。”胥姜觉得她虽不似胡煦懂得多、会得多,却十分勤奋好学,身上还有种兼具沉静与少年气的复杂特质,让人不由自主的喜欢。
“明日东家便可教我如何誊抄、修注了。”
“学了一天,累么?”
“不累。”
胥姜将她拉到一旁坐下喝茶,“可我累了。”
三日期满,林红锄彻底熟悉了肆里的事务,只是修补、修注、书画护养等需要经验的细致活儿,还得慢慢来。
胥姜对她很满意,便叫她隔天让父亲来写聘书。
见着林夫子,胥姜吓一跳。倒不是林夫子长相如何凶恶,而是他身上带着一股让人不敢冒犯和造次的威严,让胥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老师。
也是这般瞪眼就能吓哭小孩的狠角色。
胥姜恭敬地请他入肆,又恭敬地奉了茶,然后将书肆的情况一一同他交代明白,得他点头首肯后,才写下聘书,请他签字。
林夫子将聘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才同林红锄一同签了字。
林噙年。
枯瘦刚劲的三个字将胥姜的一纸字霎时衬托得弱不禁风,胥姜不禁汗颜。
“小女今后便有劳胥掌柜多多关照了。”签了聘书,林噙年态度亲和不少。
胥姜连连保证,让他放心将林红锄交给自己,自己绝不亏待于她。
林噙年又嘱咐林红锄,一定要听胥姜安排,不要给书肆添乱,林红锄也恭敬应了,他这才放心离开。
送走林噙年,胥姜和林红锄同时松了一口气,随后又不约而同的笑了。
“我怕父亲便罢了,东家怎地也怕?”
胥姜反问,“有谁不怕你父亲吗?”
林红锄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两人又笑了。
胥姜拿起那张聘书,盯着‘林噙年’三个字看了良久,从锐利的笔锋中,品出一丝熟悉之感。
她是在哪里见过这手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