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洋的眼神忽的一下迷离,低声说:“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那段记忆已经模糊了。
对江洋来说,就像是戈壁里被风沙逐年掩埋的旧物。
西部辖区,无人区。
终年不断的狂风。
一望无际的炎热荒漠。
诡异凋朽的古老墓葬。
那本来是一场勘测魔灵、排除隐患的行动。
但六人的小队落入了陪葬品的墓葬机关里。
那些陪葬品是成百上千的使魔,它们被做成一排排陶俑士兵,尘封在陶土里沉睡了上千年,终于在那一刻苏醒了过来。
因为它们的主人苏醒了。
陶土人像的拱卫之下,主墓室里的石棺棺盖沉闷地移动,那具历经千年而不朽的墓主人缓缓从棺椁的金银珠宝中坐起身来。
面对来客,墓主人并没有表现出愤怒或者怨恨,他僵硬地转动了几下干枯的脖子,风箱般的喉咙嘶哑地吐出几个字。
“游戏,我们来玩游戏。”
那一定是恶魔。
因为就在棺盖掀开的瞬间,魔灵计数器飙升到了意味着高度警戒的红色区间,拉响了尖锐的警报。
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但他一定是上位恶魔。
他或许只是那头上位恶魔遗落在人间的残魂,但即便如此,在瞬间泄露的魔灵也足以媲美他的本尊。
枯老如同干尸的恶魔缓缓伸出一根弯折的丑陋指爪。
“给你们六人一个选择,杀掉一个人。”
小队中没有人敢轻举妄动,虽然所有人的评级都在“祸”级以上,但这样的恶魔他们也是第一次见。
这种情况下,也无法生效契约。
恶魔汹涌庞大的魔灵笼罩了整个空间,任何其它魔灵的异动都足以反噬进而毁掉契约者自身。
可越是没人回应,恶魔就越是重复。
“给你们六人一个选择,杀掉一个人。”
恶魔引诱般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重复,令人昏昏欲睡。
无尽的重复中,小队中有一个人毫无征兆地倒下了。
没有任何的外伤,只是瞬间变成了一具尸体。
有几个人忽然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
这头恶魔,映照出了人类内心真实的想法,并且具有实现它的权能。
他们在无数次的重复中,忽然产生了“杀死某人的”想法,而恶魔替他们实现了。
所有人一瞬间仿佛掉进了冰窟,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每一个想法都有可能杀掉自己身边的同伴。
但你怎么能保证自己的思想在这时候永远保持理智呢?
谎言重复一千次,就会成为真理。
“给你们五人一个选择,杀掉一个人。”
“给你们四人一个选择,杀掉一个人。”
......
江洋至今仍然能够记起那时候的感觉。
血液凝固,大脑空白。
那头恶魔就像机器那样,缓慢而重复地低声说着同一句话。
“杀掉一个人。”
江洋那时候还是新入职的拘束官,因为过于认真和严肃而总被前辈们调笑。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也无法思考让谁去死。
他只是呆滞地看着以往的前辈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变成一具具冰冷沉重的尸体。
最后,终于要轮到他了。
“给你们两人一个选择,杀掉一个人。”
那位叫路月卿的前辈是个爱笑的女孩,留着和林澜一样的短发,在小队中担任医务的角色。
可那一刻,她的脸上早已经没有笑容了,泪痕干涸在她苍白呆滞的脸颊,她颤抖着转身,将手搭在江洋的肩上。
江洋不敢回应,他的大脑早已经空白宕机了。
他不希望谁死,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前辈们的脑海里能闪过一个杀死他的念头。
只有这样,他才不用去面对非要杀死一个人的选择。
可前辈们都死去了,只有他和路月卿安然无恙。
“前辈.....”他望着路月卿那张苍白的脸。
路月卿苦笑着摇了摇头,泪水沿着泪痕无声地划过她的脸颊。
接着,她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贴着江洋的耳边说。
“要好好活下去。”
话音刚落,她缓缓合上了双眼,下巴沉沉地搁在了江洋的肩膀上。
路月卿死了。
她在最后一刻选择了杀死自己,让江洋活下来。
棺中的恶魔终于停止了聒噪的复读,他坐在陪葬中嘶哑地尖笑起来,像是看了一场精彩的演出。
“你就是‘障壁’最佳的人选。”恶魔从棺中爬了出来。
他还维持着人类干尸的形态,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你就是‘障壁’最佳的人选!”恶魔摇摇欲坠地走到江洋面前,再一次重复。
江洋彻底愣在了原地。
“和我签订契约,我会把‘障壁’交给你。”
“‘障壁’能杀死你么?”江洋的眼角微颤。
“当然。”恶魔张开双臂,声音时而如同洪钟,时而如同幽蚊,“你可以毁掉他们的一切,但他们永远走不进你的心里。”
“好。”江洋呆滞地说,双眼失焦。
恶魔后退了几步,放声癫狂地大笑起来。
数秒之后,庞大的领域以江洋为中心爆发。
恶魔原本汹涌的魔灵被压制吞噬,恶魔本就残破的躯骸面对着江洋在一瞬间化为灰烬,无数还未来得及崩裂的陶俑连带着其中的血肉崩塌消散。
墓葬的结构被尽数摧毁,顶部上千吨的石土坍塌,掩埋了整座墓群。
戈壁荒漠浩瀚的星空下,江洋靠着前辈们的尸体缓缓坐了下来。
无力和疲惫席卷全身,身体里的悲伤忽然海潮般上涌,他张大嘴巴,后知后觉地掩面大哭了起来。
江洋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获得力量。
他杀了那头恶魔,可那又怎样呢?
前辈们不会再活过来了,借此换取的力量,只会成为他终生铭记痛苦的印记而非荣耀。
所以持有诸魔禁域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他背负那段痛苦的回忆足够久远了,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
所以约束局才会将他从拘束官的位置撤换到一个闲职上来。
时至今日,每一个难眠的深夜,他的耳边都会响起路乐卿的那句话。
“好好活下去。”
那声音轻柔软呢得宛若一阵春风,像是来自姐姐的嘱托,却又隐藏着一些悲伤。
为什么呢?
为什么当初自己没有勇气杀死自己呢?
要是可以的话,至少路乐卿就不用死了吧?
她明明是那么乐观开朗的女孩......
可那样的话,她的余生是不是也会和自己一样,很难再开心地笑出来了?
记忆的画面在脑海中逐帧闪过。
江洋抬起头,眼神平静道:“我没什么可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