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泉城。
华泉城已经尽数被巫妖占领,而且,因为巫妖很早之前就缓慢渗透了华泉城,日子缓慢推移,改变水滴石穿,此时的华泉城也没有进入荒凉的战后状态。
只是,从以前悠闲享受生活的人,变成了悠闲享受生活的巫妖。
乌月巡视着他的城。
城中有乌月特设的巫妖官正在售卖东西,有甜的糖,酸的杏儿,也有巫妖城池的特产:人魔妖之肉。
乌月高兴地看着自己的子民脸上洋溢笑容,他站定脚步,等着被巫妖重重押解的希衡,乌月懒得等,他飒沓流星般走过去,让押解希衡的巫妖下属先退在一旁,自己跟在希衡旁边。
乌月说:“你看,巫妖的子民也会笑。它们生来不只是为了忍受平江堰中冰冷的寒水,它们也有沐浴阳光、享受生命的权利,它们和人魔妖一样,饿了会难受,饱了会愉悦。”
所以,乌月才要掀起战争。
哪怕他掀起的战争毁了这个世界又如何?一个压迫巫妖的世界留着还有什么用呢?
乌月说着自己的话,本来没想过希衡回答自己。
他知道希衡是敌人,她从始至终都不站在巫妖这边。
可希衡这时却环视过巫妖中的老弱妇孺,说:“的确。”
“的确?”乌月下意识重复一句希衡的话,等反应过来希衡说了什么之后,他瞳孔放大:“你说什么?”
希衡重复:“本君说,巫妖的确也有沐浴阳光、享受生命的权利。”
乌月以为自己听错了,敛神屏息,仔细听希衡说话。
她道:“巫妖先祖沉溺于报复万物,找不到神族复仇,就一味残杀无辜的人魔妖,它们被镇压在平江堰江底合情合理,可现在的巫妖,已经是它们几万年之后的后代,错误不是它们犯下,却要它们一生为此买单,的确不公。”
希衡说:“正因为这不公,本君想,这次成神大劫才会让巫妖出世,就是要解决这个遗留了几万年的问题。”
乌月虽震惊于希衡并不认为巫妖就该死、该被镇压。
但是,她之后那句话还是戳中了乌月的肺管子。
乌月靠近希衡,说:“成神大劫?剑君认为是大道、或者说是天道给了我们巫妖求活的机会?不,一直以来给巫妖机会的都是自己,大道无情,天道无义,如果巫妖靠他们,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次。”
希衡拉开同乌月的距离,许是到了华泉城,乌月不再掩饰的原因,乌月身上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乌月注意到希衡拉开距离,心中恨意再度高涨。
他道:“躲什么呢?不管你想与不想,现在都到了巫妖的巢穴之中,你躲得了多久?”
希衡无意回答乌月这个明显带着赌气性质的问题,她选择接乌月上一句话。
希衡说:“无论是大道还是天道,都不能决定谁的命运,巫妖自己的行为,自然占据绝对主导作用。”
乌月冷笑:“是,所以我现在就是在践行这一点。”
乌月和希衡说话时针尖对麦芒。
他也没有带希衡前往华泉城的军事之地,基本就在一般的街道上走走。
说话间,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快到住处区的巷子。
这里和街道上的欢声笑语不同,乌月和希衡一走过去,就听到了小小的呜咽声。
呜咽声如泣如诉,哀婉不绝,并不算撕心裂肺,但连绵不断,好像连撕心裂肺的力气都没了似的。
希衡看向乌月,乌月脸色一变,他带希衡来华泉城转转,自然有炫耀自己治下的意思。
现在却让希衡听见哀婉哭声,乌月身为巫妖之王,难免会觉得丢脸。
乌月:“谁在哭?”
希衡:“哭的似乎不只一个。”
乌月给巫妖下属使了个眼色,让巫妖下属先去查探,将哭的巫妖带过来。
但希衡没有这么墨迹,她直接抬步朝前,反正现在乌月杀不了她。
乌月看到希衡的动作,脸上有瞬间空白,但他也不想表现得比希衡墨迹,冷哼一声和希衡一起走上前。
住宅区,青瓦小巷内。
连绵的哭声从屋内传来,希衡和乌月推门而入,刺眼阳光照入阴暗的大堂,照出十多名巫妖的模样。
这十多名巫妖都没有披人皮,她们全是本体,漆黑、身后还有一只猴子一样的尾巴。
希衡看出,全部是女巫妖。
虽然她无法分辨巫妖的男女性征,但是希衡也和许多巫妖交过手,天下男女雌雄,在气味和做派上总是不同,雄性好斗富有攻击性,女性则更加稳定包容。
阳光照耀在这些女性巫妖的身上,她们下意识张开手指挡住脸。
紧接着,巫妖们看见乌月,虽然脸颊上泪痕未干,但是巫妖们仍然过来行礼。
乌月等她们行完礼,才说:“为何哭泣?”
巫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她们不知如何启齿,但在乌月的血脉压制之下,巫妖们还是说:“在……为了我们的孩子哭泣。”
乌月瞳孔一缩。
一名女巫妖说:“我们的孩子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希衡没有说话,乌月也仍然感到脸疼。
他太清楚这些孩子们为什么没有回来,因为战争,战争死的不只是人魔妖,作为发动战争的一方,乌月也死了许多巫妖子民。
而且,因为巫妖和人魔妖比起来有许多的不足,乌月经常用人海战术。
巫妖繁衍快、成长迅速,是他们的种族优势,在战场上,乌月不可能不使用自己的优势战法。
乌月蹲下身,他握起一名女性巫妖的手,这只女性巫妖已经分娩许多次了,从她脸上的慈爱和痛苦就可以看出来。
可是,她还是住着这么简陋的青瓦小巷。
乌月将自己手上的玉扳指推到她的手上,乌月极力推行巫妖之间也要学会人魔妖的秩序,他引入了和人魔妖一致的货币、珠宝代换。
乌月手上这枚玉扳指,价值连城。
乌月温声说:“你失去了一些孩子,可是,我们巫妖的一生中会有成百甚至上千的孩子。”
巫妖的生殖能力比妖族还要强,巫妖全是产卵,因为平江堰的江水寒冷至极,所以,等它们到了外面,气候稍微温暖一些,繁殖就会更快,巫妖们也会更快成长。
乌月想要开解她们:“死去的那些孩子,并不算多。”
女性巫妖们流着泪:“可是,那也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一直照料着他们,听他们喊第一声娘亲,我们过后还会有许多孩子,可是,失去的那几个孩子永远也回不来了。”
乌月:……
他发现哪怕搜遍皮囊中再巧言的游说之才,也没法安慰这些巫妖母亲。
他甚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许有一些狼心狗肺之徒会在这时还大而皇之说一些为了巫妖之类的场面话,但乌月说不出来。
乌月最终只憋出来一句:“本王……会竭尽全力善待你们,善待那些为我巫妖一族而战死的勇士。”
离开这处青瓦小巷后,乌月也神情莫名,难展笑颜。
希衡走在他身侧,说:“乌月,其实你知道巫妖能够攻下几座十几座城池,但是无法真正吞噬三族的所有领土,你再继续发动战争,对于双方来说,死亡都如影随形。”
战争伤害的不只是一方,而是双方的百姓。
人魔妖在死去,巫妖难道就不会死去吗?
尤其是希衡通过地表的温度就可以知道,玉昭霁出手了。
玉昭霁作战从来不会给人留下退路,他通过地下的温度毁了三座城的粮食,这位太子行军酷烈,他并不在意粮食被毁后,三座城里被俘的人魔妖吃什么。
在他看来,如果这些被俘的人魔妖能活下去,那就会变成巫妖的粮食。
玉昭霁要巫妖无米可进,无地可种,哪怕牺牲三座城,他也要让这里成为巫妖之战的终点——毁粮,只是一个开始。
乌月知道希衡的意思,希衡是让巫妖见好就收。
到现在为止,巫妖占了一些领地,它们被关在平江堰这么多年,可出来之后,也残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魔妖。
对于现存的巫妖来说,被关在平江堰中是受了几万年前的拖累,它们无辜,可对现在这些人魔妖来说,他们又何尝不无辜?他们难道能做主放了巫妖吗?
巫妖毁天灭地,吞吃万物,积攒了几万年的恨,谁敢去放?
乌月没法收手,至少现在没法收手。
天道还在上面看着他呢,乌月现在要是收手,等人魔妖喘息过来,死的就是巫妖了。
乌月回答:“剑君,你不必再劝了,我不会收手,至于巫妖的痛楚……”
乌月皱眉,他眉宇之间确然有了疑惑:“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我在带领巫妖走向正确快乐的方向,我将巫妖从水中带出来,走向阳光和大地,我一直认为我是巫妖中的英明君主,可此刻,我的子民却在我面前痛哭。”
乌月说:“成功的路上,总有人要牺牲,可我很不解,为什么她们会这样,我们巫妖以前不会这么多愁善感。”
乌月想要巫妖学会更复杂的情感,可也并不想获得这样的效果。
希衡回答他:“因为战乱不只会带来死亡,还会带来文明的交融,此刻,巫妖受到了外面文明的冲击。”
乌月想了想,说:“的确如此。”
乌月认真看着希衡,他再也没有掩藏眼中的爱意,也没有再让恨意染上自己的眼睛。
乌月说:“刚才在那些巫妖母亲面前,我感受到你在收敛你身上如影随形的剑气、杀意,你见她们孱弱,所以不想伤害她们,哪怕她们是巫妖,是你的敌人。”
希衡回答:“发起战争的是上层决策者,她们没有选择的权利。”
她们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
希衡会杀死巫妖的战士,却不会杀死这样手无寸铁、被战争折磨的巫妖母亲。
乌月笑了笑:“不用解释了,剑君,哪怕战争不是她们发起的,但多的是人魔妖会无差别憎恨所有巫妖,我很惊讶你刚才的举动,可我又觉得这应该是你的反应。你本就是这样的人。”
乌月的话中有爱意,还有悲伤。
他下了一个决定,也正是这个决定让他再也不让自己的眼睛染上恨意。
乌月说:“剑君,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和这世界很像,我们巫妖爱这个世界吗?爱,我们爱世界的阳光、鲜花、大地,巫妖和人魔妖一样,都是世界的子民,我们对世界有本能的孺慕之情,充满爱惜。”
“可我们也同样憎恨着世界,因为世界、因为大道,全都抛弃了我们,放任我们受几万年的苦。”
乌月的声音忽然压低,他看着希衡,半蹲在她面前,抬头仰望她。
“剑君,你对我来说,和世界太像了,你的杀意、你的悲悯,都和这世界太像了,就连我对你的爱和恨都一模一样,我爱你的同时也憎恨着你同我为敌,憎恨你永远都是选人魔妖而不选我,就像这世界,巫妖的数量庞大,但是比起人魔妖全体的数量来说,就太渺小了,如果在巫妖和人魔妖的矛盾不可调和之时,世界永远都会选人魔妖,而不选我们,就和你一样。
剑君,你就是我心里的世界,对我来说,是不可代替的存在,我一生也无法忘怀你。”
希衡知道乌月这是在说诀别之语了。
希衡没有接话,乌月眼中流出泪水:“我恋慕你,深爱你,想做你的弟子,又想做你的伴侣,可我终其一生都没有这个机会,剑君,我本不想你死。”
他的眼泪不断滴落,其余巫妖根本不敢看此刻乌月的失态。
希衡说:“你决定了要杀,那就杀。”
希衡心知肚明,刚才看见那些巫妖母亲的痛苦,激起了乌月心中为王的责任感。
巫妖付出了许多,乌月不能承担失败的可能性。
哪怕这要他亲手杀死挚爱,他也会这么做。
希衡现在没有修为,迫于杀道的影响,乌月不敢靠近杀她。
可是,只要他离得远远的,将这些巫妖全部撤离开,让希衡周围没有巫妖,他就可以隔空击杀希衡。
乌月眼中流出血一样的泪水:“为什么……”
乌月惊觉自己一直在失去,他从平江堰中出来,得到了一些城池,得到了阳光和鲜花,可这些只不过是一个生命生存所最基本的需求。
他要的情感,全部失去了。
这一刻,乌月才体会了他剥夺的皮里的记忆,为何为君王者,总是称孤道寡。
希衡没有让乌月放过她,她也没有说任何话。
巫妖们紧急疏散这片街道里的巫妖,希衡身上的衣服上鲜血干涸,封印她修为的锁链插入琵琶骨。
乌月根本不敢取下这道锁链。
雪衣上血梅点点,乌月飞身拉开同希衡的距离。
他飞往长空之中,手中聚起一道巫力,巫力磅礴,击向希衡。
只听一声巨响,血雾炸开,天空飘落红色的雨,从这漫天的红色,乌月好像见到了垚城中希衡教他学剑时的幻象。
血雾弥漫,那个他曾幻想过许多次的身着红色嫁衣的新娘,死了。
她甚至没有听完他讲的《笑林广记》
因为他的使命、责任,死在了一个平常的日子里。
乌月失魂落魄,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他漫无目的走在街上,一名巫妖斥候再度来报:“巫王!三族联盟来攻城了。”
攻城?
乌月将大部队派去攻打紫金城,这时正是华泉城内囊空虚之时,三族联盟在这时来攻城,的确可以攻他一个措手不及。
乌月头疼欲裂,刚亲手“杀”了希衡,他正是心旌摇动之时,现在又碰见这样的局面。
三族联盟的主帅到底是谁?
乌月忍着头疼,出去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