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里镇的冬日,比起东亭要暖和不少。海风打在脸上并不是让人感觉那么刺痛。
而且早间的景致,与夏日相比也别有一番滋味。
一夜的低温,使临近海滩的海水逐渐冻结。
薄薄一层白色无瑕的海冰,仿佛是沿着海岸线画上去的一道线条。
脚下的黑土,海岸线上的白冰,远处海面上的蔚蓝,组成三色的醉人画卷。
这让来到都里镇将近一个月的洪秀倍感新奇,晃了晃挎着罗一的胳膊道:“你乘海船回来时,海上都结了冰吗?
我来这里这么久都没注意到大海结冰居然会这样美。
而且这里的海冰看着比梁水上的河冰还要干净。
唯一可惜的就是只能在早间看到,日头升高以后,就化掉看不到了。”
“听闻有人说一孕傻三年,没想到还是真的。”看了看洪秀凸起肚子,罗一摇头笑道:“海上若全是冰,我回来时乘的就不会是海船,而是爬犁。”
洪秀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若是夫君总能这样陪着,傻上三十年我也愿意。”
将洪秀披着的大氅紧了紧,罗一抬手刮了一下洪秀的琼鼻,“不用拿话试探我。
这次急忙赶回来,就是陪你生娃的。你肚里的孩儿不出来,我绝对不会走。”
“不用拿话安慰我。”学着罗一的语气回了一句,洪秀眼睛一翻,“说的要多假有多假。”
停下脚步,再次晃了晃挎在一起的胳膊,洪秀脸色一正,“河北如你所说,终究是反了。
趁着眼下各州各郡的百姓还没怎么遭难,你该忙什么就忙什么。
我这里你不用担心,哪个女子不是要遭一遍这样的罪。”
“你比你那本家的贵妃强的不是一点半点。
若你是皇后,肯定是一个受天下百姓爱戴与敬仰的皇后。”
估算了一下活动的距离,罗一挎着洪秀转身往回边走边继续道:“你现在该琢磨的是每日要稍稍活动活动,不要总躺在床榻上。
到日子的时候也能轻松些,少遭些罪。
心思更是要琢磨些喜人的事情,不然孩儿的性子天生就会老气横秋。”
“就你这说辞,接连收到两道降罪的旨意,你一点都不冤。”轻轻抚了抚凸起的肚子,洪秀噗嗤一笑,“你就是老气横秋的性子,孩儿随了你,那不是应该的?”
不得罗一答话,洪秀脸色再次一正,“还两个月左右才到正日子。
你之前为河北准备那么多,总不能真的日日围着我转。”
闻言,罗一停下脚步,松开洪秀的胳膊转身望向海面,“我确实准备了很多,不过全被你义父一封上书给毁了。
短时间内非要做些什么,只能至多拿下营州。
再往西,暂时无能为力,而且就算能继续西进南下,也会适得其反。”
安禄山闹起来,是在罗一的预料之中。
但没预料到安胖子起兵的理由,居然有半个是为他讨回公道。
这特么要多坑有多坑,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更没料到的是,余承泽给小二郎脱身的行动,居然还来了个买一送一。
把广平郡王家的四娘子也给拐回来了。
这明摆着告诉李隆基,事情都是他搞出来的。
前后两道旨意的变化,也能看出李隆基心态的转变。
他现在无论做什么,在朝堂眼中都是图谋不轨。
另外叛军的速度也实在够快,刚刚到了十一月的月底,已经推到了黄河边上。
他现在出兵追都追不上。
而且还要先拿下范阳才能南下追过去。
重炮几乎都留在了膏药国,火药的存量更是见底。
范阳被称作边地可不是白叫的。
除了州城县城以外,大大小小的军城与卫星城多不胜数。
辽东军大多都是骑军,没有火药的加持,以常规手段攻城拿下范阳,估计长安城都被安禄山破开了。
再加上李隆基觉得他依然很行,先让他挨几个大嘴巴再说。
这样才能让他知道辽东是不是能够可有可无。
他罗一是不是能跟个夜壶一样,想用就用,不想用就可以扔到犄角旮旯。
其次,辽东军压在辽东不动,也会如同悬在河北与朝堂头上的利刃。
两边心里都没底之下,就放不开手脚拼死一搏,最初肯定打得会比较克制。
方方面面的因素下,最初的半年内罗一都不打算出兵。
不过这半年也并不是干等。
从筑紫一同带回来的十几万斤铜料要铸造成火炮。
火药更是要在半年内,能制作多少就制作多少。
半年后河北边军与驰援过来的西军应该打出了真火气。
如果没有足够的震慑,很难让两边停手。
洪秀见罗一真没有打算回军中的意思,走过去再次挎住了罗一,“我不懂兵事,更不懂国事。
你当做闲聊就好,有你陪在身旁我心里其实欢喜的紧。”
顿了顿,洪秀目光望向远处宽广无边的海面,略微有些担忧道:“虽说义父上书这事让你之前的准备都成了无用之功。
可这都是于公而言,私下的情谊还是未有改变。
他身处河北之地,又没传回只言片语,总归是有些让人担心。”
罗一摇摇头,“他用不着咱们来担心,这胖子鸡贼的很。
他没有炮,也没有火药,只有五千保定军。
在辽东这边没动的情况下,他肯定不会冒然动手。
就算动手,也会等着河北边军过了大河,趁后方空虚之时再动手。”
顿了顿,罗一叹息一声,道:“今后不要再说什么情谊了。
在他决定上书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将这份情谊丢在了脚下。
我不是什么君子更不是什么圣人。
打了我左脸,再主动把右脚凑过去的事,我不会干。
而且他最对不起的不是我,而是将来在战火中丧生的那些边军与百姓。”
扭头看向洪秀,罗一脸色复杂的继续道:“其实他最好的宿命就是战死在沙场。
遂了他忠君报国的愿,也能让我眼不见心不烦。
不然日后若是有一天相见的话,我真怕我忍不住会一刀亲手劈过去。”
看到洪秀脸上的惊愕,罗一继续解释道:“那些战死的精锐边军,足够打到大食国。
白白死在内斗之中,已经不是能用可惜两字来形容的。”
“唉,你们郎君间的事,真让人说不好。”
洪秀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院落道。
罗一知道洪秀看向院落是什么意思,不满的哼了一声道:“算卦的让你劝的?”
洪秀摇摇头,“义兄被看的那样紧,哪能过来说服我。
只是看着与你情谊最深的人都要离开,心里说上是什么滋味。”
罗一抬手摸了摸洪秀的脸颊,“并不是多数人的意见一样,就意味着他们就是对的。
大唐能够内乱,是从根子上出了问题。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话他们早就丢到了一旁。
这些人高高在上的太久了,已经认为对底层百姓无休止的收刮与收割是天经地义之事。
人,一旦对世间万物与沧桑没了怜悯与敬畏之心,就会受到反噬。
不论是谁,也不管这人的名声有多大,都不是无辜的。
李尚客不无辜,李泌同样也不无辜。”
转身再次望向逐渐起了波涛的海面,罗一沉声道:“我虽然同样不无辜,但却是唯一为这世间缝缝补补的人。
咱们家不亏欠任何人,反而是他们亏欠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