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鸢给她添了些茶水。
“你帮不了,我也逃不了,这都是命。”
“我告诉你了又如何?你姓叶,你是世家女。纵使重来一次,你挣脱了世俗礼教的枷锁,但你依旧无法做到行止随心,因为你要考虑你的族人、你的兄弟姐妹。”
“你看似离经叛道,但你依旧活在条条框框里,只不过这一次的条条框框宽了许多、大了许多,给了你可以活动的空间、相对的自由。”
“但你也清楚,你不能肆意妄为,你迄今为止做的所有事、闯的所有祸,都是估算好的,以你的身份、地位、人脉、能力可挽救得了的事。”
“可帮助逆王向龙海的嫡女,等同于亲手去掀皇帝的逆鳞。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连皇长子安文治都差点儿失了皇子身份,嫡皇子安文皓不过提了一嘴便遭皇帝申饬,更何况是你,只是一个亲王妃、只是皇家的儿媳。”
“这种捅破天的大祸,你做不出,这是你的底线,你越不过去。”
“你了解我,我同样了解你,既然说了便会给你增添一个无法解决的大麻烦,不如不说。”
“况且,若我真的说了,你又能如何呢?我又能如何呢?”
“你也明了,他们于我有救命、养育之恩,你最铤而走险的解决方式无非是让人暗中把他们都杀了。”
“我又如何能做到给你提供信息,亲手为你递刀,让你去杀这些于我有恩的人?”
“诚然,他们用我的身份、血脉绑着我,可我不得不听从,因为我姓向。我不想承认的身份、血脉,恰恰也是我摆脱不了的桎梏。”
“我们都有不得已而为之的事,于你是家族,于我也同样。”
“但你有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的勇气,这也是你今生能展翅高飞的重要转变。”
“二小姐,我输了,但我真心为你高兴。”
叶舜华越听越觉得不对,她说的都入情入理,可她说的“重来一次”、“这一次”、“今生”,落在她耳中极为怪异。
清鸢明显意有所指,然而这件事是叶舜华与安永清的秘密,她不该知道。
除非清鸢也是重生,但若如此,一切说不通。
如果清鸢也是重生,她早该注意到她今世的许多重要选择与前世不同,以清鸢的本事,从一开始便可以避免、阻止,至少不会被她算计那么多次。
她目光犹疑,清鸢看出来了,却没解释。
她时间不多了,还有些事没做完。
“我给你制造了许多麻烦,也为你准备了些礼物,希望能多少弥补一二。”
她拍了拍手。
西厢的门随即打开,一个兵士推着钗横鬓乱、垢面蓬头的叶韶华出来。
清鸢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你姐姐来了,我言而有信,你走吧。”
叶韶华这段日子也不知经历了什么,竟被吓破了胆一般,看也不敢看她们便逃出了门外。
有清芷她们两个在,估计叶韶华不会有事,叶舜华便没动。
“为何要放她。”
她们是表面姐妹,清鸢早知道,放了她又有什么用?
从叶韶华不顾她阻拦离京那刻起,木已成舟。
叶韶华是乱臣贼子的枕边人,必受株连,便是留她性命回京,也活不了多久,谁都救不了她。
清鸢淡淡道:“她这种人是学不乖的,如今吃了苦头才知道怕。她是个无用之人,但她不能死于嫡姐的视而不见。你说她是仰赖着你的身份才苟活至今,的确不错,但总要有人能让她记得这一点,到死都不能忘。”
叶舜华再度陷入沉默,心情复杂。
过去清鸢也是这样,事无巨细为她考虑,全然看不出她们会有反目成仇的一天。
但到了如今,做这些只会让她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因为她救不了作为主谋的清鸢。
清鸢也明白她在想什么,轻声道:“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害你受了伤,总要为你做点什么,并非是想要你念着这点人情为我做什么或者放我一马。”
叶舜华敛眸没接话,默默又喝了一口茶。
“那安宁润呢?他是皇子,分量比叶韶华重得多,若你把他献给朝廷请降……”
她说不下去了。
皇帝不会放过清鸢,朝堂上那些嘴也一样。
她姓向,她是此次谋反的主谋,这一点,献上一百个安宁润这种废皇子都更改不了,谁也留不住清鸢的命。
最多不过是换个痛快点的死法罢了。
清鸢恍若不明她未尽之言的意思,眸子突然亮了。
“对,还有他。”
再拍手,正房大门大开,叶舜华定睛看去,房里正中间竟是个大铁笼子,安宁润就被挂在铁笼里。
看着他这般凄惨的模样,叶舜华目眦欲裂也心惊不已。
因安宁润被挂的方式和她前世临死前一般,在刑架上,被穿了琵琶骨,整个人看上去气息奄奄。
“你……”
清鸢迎上她震惊的眸子,抿了抿唇,眼神暗了些许。
“你是朝廷的亲王妃,未来的太子妃、皇后,你不能做的,我这反贼能。”
她再一抬手,两个壮汉进入笼子,抡起棍棒照着安宁润的腰腹和下盘就是一顿乱打。
已接近昏过去的安宁润被痛觉刺激,当即嗷嗷大叫,不多时被打的地方便成了血肉模糊一片。
院外,清芷和清檀听见男人惨叫的声音,以为真的有伏兵,连忙冲进来。
可一进来看到这景象,两个人都止了步,又不约而同迅速关上了院门。
记忆回笼,画面重合,叶舜华猛然站起,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走近了些看,安宁润显然也看到了她,不住啊啊大叫着,似在向她求救。
叶舜华看到了,安宁润张大的嘴里,没有舌头。
清鸢微微蹙眉,闭眼,捏起帕子遮住了唇。
一道红痕静静出现在她的下巴处,但她恍若未觉,冷冷道:
“动手。”
正房中那两名壮汉出了铁笼锁好,而后是一桶火油泼上去,火把一丢,安宁润成了一团人形烈焰。
听着他的痛叫哀嚎,清鸢像是大仇得报、心愿已了一样,缓缓趴在了桌上。
欠二小姐的,她只能还这一点儿。
她杀不了的仇人,她替她杀。
她受过的罪,她让安宁润照单全收。
恶人,本就不配有救赎,无论是安宁润,还是她。
叶舜华怔愣着,看到前世临死前的景象重演,只不过戏台上的苦主换了人。
但这些,清鸢不该知道。
她突然听到了杯盏掉落的声音,猛回头看过去,才发现清鸢扑在了桌上。
三步并两步回去一看,清鸢的嘴里正往外涌着鲜血。
“你……你为何……你怎会……”
肠肚欲烂,痛不欲生,清鸢却还是强撑着笑了笑。
“我梦见……梦见的……但那并不像……只是梦境……二小姐……对不起……我这种人……合该……有此下场……”
叶舜华红了眼,用伤臂托着清鸢的重量,原本伶牙俐齿的人,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
她本能往腰下摸去,可她穿着甲胄,装着解毒丸的穿心盒根本没带。
看着清鸢越来越白的脸,一股悲凉之情油然而生。
她悲不自胜,但她不该救她。
不救她,才是对她最好的选择。
叶舜华心如明镜,清鸢一旦兵败很可能寻死。
作为向氏后人,她复仇失败、后路已无,若落在朝廷手里,必受极刑,唯提前一死了之。
而作为叶舜华的旧仆,她背叛、算计、不仁不义不忠,辜负了视她为姐妹的主子信任,也违背了本心,难过自己心里那一关。
自尽,是清鸢能给自己留下一份体面的唯一方式。
叶舜华念着旧情,明知可能却不揭破插手,也是想给她留个全尸。
但她没想到,清鸢真的赴死这一刻,她竟会有如此伤心,伤心到喉咙梗塞,什么也说不出,甚至掉不下一滴泪,即便眼眶阵阵发热。
清鸢勉强抬了抬头,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喉头一松,马上一口接一口开始呕血。
叶舜华站在她身旁,手臂一直抓着她的肩,撑着不让她倒下。
武艺卓绝、惊才绝艳的襄王妃,一手杀人技出神入化。
兵荒马乱中,她要杀一个人很容易,可大局当前,救这样一个人却太难。
她不能救,她暗暗一遍遍对自己道。
唯有让清鸢走才算成全。
清鸢连呕几口血,用最后一丝力气屏息压制,只换取了几息的时间。
用力抓着叶舜华的手,她艰难抬头,两汪热泪夺眶而出。
“二……二小姐……不是我……前世……不是我……是绿芜……是那个嬷嬷……不是我……我没有给你……没有给你下药……我也想……我也想做你……孩子的干娘……可惜我……再也……若我与你……不是仇人……这一切……和前世……我不想的……”
她身子彻底软了下去,可叶舜华感觉到手臂上的重量,却觉得如遭雷击,浑身僵硬无比。
这番断断续续的话,简简单单地击碎了她原以为坚不可摧的心防。
不是她。
她没有。
还有,她不想的。
叶舜华一直坚信的最深的一分恨意,被猛然抽出,如一根带刺的利箭一样,从她心里被猛然抽出,鲜血汩汩。
仰面朝天,她很想大喊、大吼,但喉咙被塞住了一般,满腔悲恸无处发泄。
清芷与清檀满眼担忧,看着叶舜华将清鸢的尸身抱起,一步步走过来,又从她们身旁路过,出了院子。
二人忙跟上去,清檀咬了咬唇,低声问道:“王妃……您……您要带她去哪?”
城中战斗已近尾声,清鸢是敌人的主子,她的尸体可以粉碎剩余向家军的希望。
但清檀本能觉得,叶舜华并不是在想这个。
“带她离开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