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延年立即道:“回殿下,确有此事。此事报上来时,殿下正在赴南唐途中,臣等便作主处置了,但吉平今年正税征收确实不足,臣等也已责令吉平县早日补足。”
“嗯,此事政事堂既已处置,便不必再提了。”祁翀点点头道,“那这么说此次民乱与征税并无直接关系了?”
“殿下,虽无直接关系,但冰冻三尺岂止一日之寒?若非如此,吉平百姓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蒋嶷主政吉平期间,民心遽坏,讼案数量大增,百姓怨声载道,可见一斑。”詹万顷眼见祁翀对蒋嶷打死人命一事轻描淡写、一语带过,便知今日之事恐不能谐,但利之所在,他也不能轻易妥协,因此还是要争上一争。
而且,他选的这个角度也颇为刁钻。历来统治者都不喜欢老百姓告状,告状者往往被认为不是“顺民”,衡量一位地方官政绩如何,往往也要考核讼案数量,若告状的多,便视为此地教化不足,地方官是有责任的。因此,詹万顷抛出这个问题,心道:柳世子,我看你这次如何化解?
柳忱果然没有言语,詹万顷自以为得计,却不料祁翀自有一套与传统君主都不相同的法治思想,完全不吃他这一套,反而问道:“哦?是吗?有人知道吉平的这些案子都是些什么案子吗?”
柳忱立即道:“殿下,此事臣有所了解。吉平的案子大多是以贫告富,不是富者强占人田,就是强者仗势凌人,也有恶吏敲诈勒索的等等。蒋嶷的处置均无不当之处,受冤屈的百姓都是交口称赞。若说怨声载道,那就只有那些被惩治的富户和被革除的胥吏了!”
“看来,此事是各执一词了!”祁翀点点头,突然对詹万顷道,“不过,吉平之事詹少卿了解地很清楚啊!这些事情的细节,柳忱和恽德彝的奏章里都没提呀,连孤都不知道,詹少卿又是如何得知的呢?”祁翀边说边微笑着望着詹万顷。
詹万顷似乎早料到祁翀会有此一问,坦然道:“臣老家就是魏州的,听老家人说过一些!”
“看来,詹少卿经常跟老家人通信啊!是不是昨天还收到过一封啊?”
詹万顷心里“咯噔”一下,冷汗顿时冒了出来。昨天确实收到了老家的信,可太子殿下怎么会知道?
“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见詹万顷不语,祁翀冷笑着催问道。
“臣......昨日确实收到一封家书,家兄写来报平安的而已。”詹万顷硬着头皮道。
“只是报平安吗?”不待詹万顷回答,祁翀又对门口喊道,“元明,进来吧!”
原来元明不知何时来了,就在殿外候着。
“适才寇内侍传来殿下令旨,命臣往詹少卿府上一趟,臣不敢怠慢,已将殿下所要之物取来,请殿下过目!”元明说着双手将一封信奉上。
祁翀将信展开,草草看过一遍,便递给了奉忠:“读给大伙儿听听!”
詹万顷脸色顿时煞白。适才看到元明手上拿的是一封信时,他就已经知道大事不妙了。等内侍将信读完,他已经大脑空白一片,不知所措了。
“诸公可能会奇怪,詹万顷的哥哥詹万里为何会让他务必为陶士旋说情,甚至不惜颠倒是非诋毁蒋嶷。从表面上看,詹少卿虽然也是魏州人,但却是魏州青县的,跟吉平没什么关系。可实际上,詹家在吉平也是有土地的,詹家兄弟的母亲就是吉平人,当初陪嫁的百顷良田就在吉平!这百顷良田之中也有不少是纳献而来的吧?吉平县严查纳献、追缴欠税一事,怕是会让你们家吃不少亏吧?而且,詹家兄弟的母亲跟陶士旋的母亲乃是堂姐妹,换句话说,詹家、陶家是亲戚!詹万里有个女儿,最近正好在跟陶士旋的儿子议亲吧?詹少卿,孤没说错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暗中感慨太子殿下手段之高明,想不到数百里之外的事情殿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柳忱则是暗自惭愧,说实话,这个情节他还真是不了解。他更加不清楚的是,自从他离京去魏州,桑玉奴担心他的安全,便让魏州那边的商号暗中对他进行保护,甚至协助他查探案情,否则,他的魏州之行恐怕不会如此顺利。昨晚,他回到京城,而商号那边的情报汇总也同时回到了京城,连夜递交到了祁翀手里。
詹万顷脸色惨白,身子不自觉地瘫倒在地,甚至都忘了请罪。
祁翀站起身来冷冷扫了他一眼道:“孤素来不喜因言而治人之罪,就说吉平这个案子中的崔祥吧,许多人都说他该杀,可孤却以为不然。些许怨望之言伤不了国本,杀之无益,倒显得朝廷小家子气了,至多打几板子教训一下便罢了!因此,诸公朝上所言,无论对错,只要出于公心,哪怕不中听,孤也不会过多计较。但是,如果是出于私心,颠倒黑白,那就另当别论!”祁翀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詹万顷明知真相如何,仅以自家利益与朝廷利益相悖,便不惜谗言惑主,借机对抗朝廷既定之策,其心可诛!”
“臣知罪、臣一时糊涂!殿下恕罪呀!”詹万顷这才想起了叩头求饶,哭的是涕泪交流,悔的是噬脐莫及。
祁翀懒得搭理他,挥挥手让元明将他押下去了,重又坐回去问道:“关于吉平之事,诸公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臣宗正府宗令王弘之有本启奏。”王弘之颤巍巍站了出来。
“王宗令请讲。”
“此次吉平之乱,固然是陶士旋裹挟民意、居心叵测,然而,百姓对建乡庠有怨言,恐怕也是事实。自古以来,读书入仕便是仓廪富足之家的事,没听说奴仆贱民之子也要读书的。殿下要求所有适龄男童不论出身一律入学,则难免出现主仆同学之景象。若仆人读书读得比主人好,那他又岂会再安心为奴?这岂非滋生其不安之念?再者,难道倡优之子也要去读书吗?那下一步是不是倡优、商人之子也都能考科举啊?这岂非滑天下之大稽?这还只是男子,更何况还要开什么女学。自古以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和睦妯娌便是‘德’,读书做什么?臣以为,太子殿下施行教化固然是好,但不加区分、人人入学,尤其是让女子读书,那就不是施行教化,而是有伤风化了!”
又来了!祁翀一脸无奈地望着这位老臣,心情复杂。
当初将他从望州迎回,王弘之是有功的,祁翀不是没想过提拔他,但此后接连几桩事却让他对王弘之的印象大打折扣,包括纵容简泽私换爵田、私下里为崔家鸣冤以及抨击杜心悦办女学是“牝鸡司晨”等等。这些事祁翀都知道,只是念在他年老糊涂,不是有意逆反,懒得跟他计较而已。如今,他又当众唱反调,祁翀就不能再听之任之了。
“孔门弟子,多起微寒。冉雍贫贱,子贡货殖;颛孙师,鲁之鄙家;颜涿聚,梁父巨盗。故曰‘君子正身以俟,欲来者不距,欲去者不止。且夫良医之门多病人,檃栝之侧多枉木,是以杂也。’圣人尚且有教无类,我辈敢不效之?国家取材,当不拘一格,仅因其出身便摒弃不用,岂非偏颇?不过,王宗令倒是提醒孤了,传令下去,今后凡乡庠考核连续三年成绩优异者,在奴籍,则脱其奴籍;在贱籍,则脱其贱籍;平民之家,免其当年徭役。今后,士农工商,无论身份,只要成绩优异,皆可参加科考。政事堂琢磨一下细节,将此令制成诏书,正式公布!”
“臣等遵旨!”杜延年、柳敬诚双双道。
“再者说了,乡庠教学童读书识字只是第一步,今后还会聘请各类先生传授农学、医学、术数、武术等各项技艺,百姓倘有一门技艺在手,生活或可大为改善,朝廷需要用人之时,也有人才可用,如此有何不好?”祁翀顿了顿,琢磨了一下关于女学的说辞。
祁翀自然不敢将“妇女能顶半边天”这样的口号公然喊出来,事情总要一步一步做,观念也要一点一点改,现如今,他只能从众人可以接受的角度来阐述这件事。
“再说说这女子读书一事。孤倒要问问诸公,读书是为了什么?改变命运?获取功名?格物致知?在孤看来,读书首先便是为了明理。可若不读书,何以明理?若不明事理,又如何相夫教子、如何孝敬公婆、如何和睦妯娌?若不明事理,‘德’从何来?在孤看来,女子读书有千百样的好处,若说坏处嘛,只有一样!”说到这里,祁翀笑了笑道,“女子若读了书明了理,今后丈夫再做横事可就不容易喽!以前男人吵不过媳妇儿,还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今后女人也是读过书的了,以后吵架怕是愈发吵不过了,关键是连借口都没了!王宗令如此反对女子读书,怕也是担心令郎今后吵不过令媳吧?”
祁翀最后一句,惹得众人哄堂大笑,王弘之被噎得也无话可说了,此次朝会便在略带戏谑的氛围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