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汝芳的话让杜延年心里五味杂陈。
不管承平帝得位是否合乎正统,也不管他日后在史书上评价如何,但有一点,他对杜延年还是颇为倚重的。虽然君臣也偶尔因为意见不合闹些摩擦,但总体来说君臣相处还算不错,尤其在政事上,承平帝对他颇为信任,他这些年能有所作为也离不开承平帝的信任。因此,想到承平帝可能不久于人世,一瞬间他竟眼眶含泪,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然而他毕竟是一国之相,难过之余,杜延年想到的首先便是帝位传承一事。皇子年幼无继位资格,那么就只有两种选择了:一是兄终弟及,由楚王即位,可祁樟那个草包,怎么看都是一副昏君的面相,将这么大一个国家交给他那不是开玩笑吗?二便是还政于先帝一脉,也就是还政于祁翀!
祁翀!柳明诚!这两个名字在杜延年心里重重地敲击着,莫非这便是因果轮回吗?
罗汝芳见他脸色阴晴不定,知道他此时需要独处静思,便适时地告退了,杜延年也无心送客,呆坐了半晌后起身脚步沉重地踱到了杜心悦的门外。
“父亲,您还生我气吗?”见父亲脸色不好,杜心悦小心翼翼道。
“这是你写的?”杜延年将罗汝芳给他的纸条拿给杜心悦看。
“您见过罗伯父了?”杜心悦接过一看便明白是罗汝芳来过了。
“把你们的往来书信都拿来我看看。”
“诶!”杜心悦回到内室搬出了一个小箱子,打开一看竟是厚厚一大摞信纸。
杜延年显然也没想到有这么多,愣了一下。
杜心悦解释道:“父亲,最近几个月他一直在写故事给我看,所以比较多。”接着她把不是故事的那些拣了出来拿给杜延年看。
杜延年一封封看过去,果然并没有污言秽语,偶有一两句亲昵、关心之语也是点到即止,称得上是“发乎情、止乎礼”,少年人能有这般心性也实属难得。再看这些书信中展示的才情、品德、学识的确都是上乘,怪不得自家女儿会沦陷呢!
放下书信,他又拿起那些小说书稿看了下去,看着看着竟入了迷,杜心悦察言观色,见父亲神情不再那般严肃了,心里稍微安定了些。
直到下人来请父女二人用午饭,杜延年才放下了书稿,又吩咐道:“将这书稿送到我书房里去。”
午饭过后,杜延年回到书房,书稿正端端正正放在书案上,但他没有急于翻看,而是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封书信,那是章乃琳寄来的,上面详细写明了柳翀、柳忱兄弟在望州开乡庠、搞扶贫等一系列举措,并断言照此下去,三年之后望州将再无赤贫无产之人、三十年后望州将再无目不识丁之辈。
杜延年闭目沉思,或许当年真的错了?又或许这真的是老天爷给的一个改正的机会?
可一想到自己若承认错了,那便是等于承认输给了柳明诚,他又烦躁起来,心里这个坎儿便怎么都过不去。
就在杜延年自己跟自己较劲儿的时候,京兆府、大理寺都接到了承平帝的旨意,林正夫不等邱维屏派人来取,麻利儿地将相关卷宗、证物送到了大理寺。
邱维屏也不含糊,立即指派了司直罗颋审理此案,罗颋详细审阅了包括尸格、勘验图、凶器等在内的相关案卷、证物,即令贴出榜文,明日堂审。
翌日,大理寺门前早早就挤满了人,此案早就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听闻今日堂审,不少好事之徒便都来瞧个热闹,连述带着商号一些伙计也早隐在了人群之中。
巳正时分,大理司直罗颋升堂,即传下令签令将人犯、证人提来,不多时,差役将桑玉奴及伙计押至堂前。虽说有邱维屏的关照,桑玉奴在狱中并没有吃什么苦头,但监禁之中毕竟度日如年,才两日不见,竟已憔悴、消瘦了不少,在沉重的桎梏的映衬之下,更加显得楚楚可怜。
上得堂来,桑玉奴低眉顺眼跪在下面不敢抬头,罗颋照规矩确认人犯身份后,便喝令桑玉奴将杀死谢实一事从实招来。
桑玉奴便又将那晚之事陈述一遍,两名伙计也分别录了口供。小吏呈上尸格、勘验图、凶器等,证实现场情景与犯人及证人所述一致。
见无疑点,罗颋便让三人签字画押。正在此时,堂外一声暴喝:“慢着!连大刑都不动便信了犯人之言,大理寺便是这般断案的吗?”
众人定睛一看,正是大将军谢宣。谢宣身穿齐衰丧服,佩扎牧麻首绖、腰绖,缓缓步入公堂,他走的很慢,但每一步都给人以泰山压顶的压迫感。他身后跟着十余名护卫,俱都手持棍棒,气势汹汹。
罗颋心里一沉,知道谢宣此来不是好应付的,但他也并无惧色,起身叉手道:“敢问谢大将军此来是为公还是因私?”
“为公如何?因私又如何?”谢宣睥睨着罗颋道。
罗颋正色道:“若是为公,大将军虽官高职显但对于大理寺却并无管辖之权,更无权干涉下官如何审案;若是因私,大将军作为苦主家属,可在堂下听审,但无本官传召不得随意上堂!”
“你的传召?哈!一个小小司直好大的口气!好,本将军也不欺负你,我就站在这里,你审吧!”谢宣话是跟罗颋说的,目光却盯向了跪在地上的桑玉奴,那充血的双目仿佛要将桑玉奴吞噬在浓烈的仇恨中。
“大将军来晚了,本案已经审完,退堂!将人犯还押大狱。”罗颋一拍惊堂木,扔下了一支令签。
“完没完的你说了不算,本将军说了算!你不愿意动刑,那本将军自己来!给我打!”谢宣一声令下,身后的护卫们立即挥舞着棍棒冲向了桑玉奴。
罗颋大惊,忙令差役护住桑玉奴,可那帮差役岂是谢宣手下护卫的对手,纷纷被打的抱头鼠窜,公堂之上顿时一片混乱,连罗颋头上都莫名挨了一记闷棍。
连述见状不妙急忙跑上堂去一把扯过暴露在护卫面前的桑玉奴,将她护在自己身下,棍棒便纷纷落在了连述的背上。
正在此时,忽然又有一队人冲上堂来,所不同的是这一队人均手持利刃,很快便将谢宣的护卫逼退了。
“我说谢大将军,我大渊开国数十载,这在大理寺公堂上公然行凶的——你还是头一个吧?”只见一个胖子手摇着折扇冷笑着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