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的灵魂拷问,让朱标失去了应答的能力。
也让他撕下了自家父皇乃至于朝廷社稷在他心中光鲜亮丽的外衣。
是啊。
若律法真的普及落地,能够真正依法执行,这天底下的百姓哪里还用朝廷派人普及律法,早就口口相传,令天下皆知了。
之所以默默忍受不公,欺压,乃至盘剥。
不就是知道律法的公正,从来不会照拂到他们身上么。
同理。
古往今来,是没有更好的粮种或是生产工具吗?
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
可依照古时落后的交通,及信息传播渠道,再加上有权有势,既得利益者的阻拦,就算真有好的两种或是更优的生产工具,又有几个能真正的送抵朝廷,造福天下呢?
毕竟,谷贱伤“农”。
这个农,指的大多不是普通的农户,因为即便粮食丰收,普通农户又能有多少地,多少产出。
一个地窖或是粮库就能收纳的粮草。
卖不掉还不能自己吃吗?
之所以谷贱伤农,还不是因为真正拥有大批粮食的人因为粮食丰收,粮价下跌,致使身家受损了。
对于有粮的人。
他们巴不得隔一年来他个一两回的天灾,然后给活不下去翻还有田亩的农户放印子钱,收高利贷。
等到来年缓一缓,在历经一回天灾就能名正言顺地将。受灾农户的田地及家小全部收拢到麾下替自己产粮。
这几乎就是古代土地兼并必然的发展趋势。
一瞬间。
朱标翻阅过的许多史书与常升所发出的拷问一一对证,令这位古往今来最有权势的太子,也不禁发出一声无力的长叹。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升弟意欲再造神州。”
“是吧。”
常升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站抵窗边,望着窗外西下的斜阳,悠悠然说道:“这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历史不会给大明第二次机会。”
“叔伯需要田亩清丈为其筹措南征北战的粮草。”
“我与姐夫亦需要北境中爆发地主乡绅报复农户的流血事件,使摊丁入亩的税制改革有一个师出有名的由头。”
“那些春闱考取,历经了朝廷中枢亲自培训,同为姐夫及叔伯门生,灌输了理想,又下放民间,见识了民生之多艰,穷山恶水的现实。”
“三个月光景,不至于让他们与那些前元遗官沆瀣一气。”
“朝中的党争,贪官污吏,亦没有时间招揽腐蚀。”
“能力与品行俱佳。”
“眼界与忠诚俱在。”
“他们才是朝廷或者说姐夫与叔伯为大明改天换地,移风易俗,安抚民心的基石。”
“更别说此刻分派在他们身边学习的,更是一群秋闱寒门出身,还未历经过官场染缸熏陶,赤子之心,嫉恶如仇的年轻俊杰。”
“足以薪火相传。”
“细数历朝历代。”
“这天底下没有比此刻更适合再造神州更好的契机与条件了。”
“即便退一万步……”
常升的话语顿了顿,扭回头望着一脸深思的朱标,咧嘴一笑。
“姐夫还没想玩这么大。”
“可春闱的官员已经基本填满了朝野上下用官的职缺;而今这批秋闱官员,可都是额外临时增设的职缺,他们的待遇得解决吧。”
“就算是以实习的名目,折半了他们前半年的俸禄。”
“每月要新发的官俸也不少。”
“若不及时安置,朝廷的赋税恐入不敷出。”
“宫中的内帑撑的过几时?”
“这都是事啊。”
朱标先是一愣,随即就气乐了。
指着常升那痞赖且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笑容,一时都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说他给自己挖坑,人家提前就把问题说明白了。
所以。
阳谋。
又是阳谋。
此刻的朱标,总算是体会到自家老爹面对自家小舅子的算谋时,那又爱又恨的心情了。
这小子认定的事,就算是乱权谋反的罪过,也敢先斩后奏。
可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吧。
他给出来的,偏偏又是让人无法拒绝的好方案。
且不同的方案之间还能相互接连,最终形成一张让人无法挣脱的大网。
真叫人无可奈何。
就像这次的土地改制。
为了促成一蹴而就的目的,他此刻回头,才看清楚常升铺垫了不知多少步。
先是在胡惟庸案后牵扯官员众多,致使职缺太多,人力不足的情况下,提出了试科举的方案。
并通过招揽了一批身家清白,与地主乡绅牵扯不大,且有实干意识的官员预备役。
为了提升他们的能力,保障他们的忠诚,设立了岗前培训制度与流程,让他们在朱标和朱元璋面前刷了个脸熟,也给他们混了个此刻还不算响亮的天子门生的“门楣”。
放在古代,足以让这群寒门的读书人为老朱家肝脑涂地了。
待到田亩清丈事宜的契机到来。
这群人迅速凭借着优越的先天条件,成为了田亩清丈,赋税清查及北境吏治整顿后,替代补位的最佳人选。
到这时,大势已成。
常升方才吐露自己的算盘,将推动以流血冲突,促进税法改制的方案,摆在了谈及摊丁入亩之时,还打算先试点再缓缓推行的朱标面前。
虽说一切如今都还未最终落子。
朱标也有随时掀桌子的能力。
可还是那句话。
利弊得失。
是放任一群明摆着尸位素餐,上下勾结,贪腐享乐成风,除了有些能力和影响力,能更好地执行好朝廷下达政令,除此之外再无长处的前元旧臣堵着自家“门生”进步之路,继续为祸北境。
还是让一群蒙受了自己恩泽中举,身家清白,受皇室、朝廷亲自培养,眼界开阔,品行俱佳,踏实肯干,除能力和影响力稍弱,却愿意扎根基层,笼络人心的天子门生取而代之,替朝廷牧守北境呢?
更别提。
等这群门生在北境深扎几年,干出成绩来。
完全可以自立门户,结成一支新的党派,不仅能促成皇权下乡,还能慢慢向朝廷中枢重新渗透,茁壮成长,随时有望能顶替淮西党或是浙东党,继续平衡朝廷势力。
使皇权集权再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