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齐砚将视线从窗外拉了回来,重又落在了母亲身上。
而这会儿的凤阳呢,明知儿子在看自己,却不敢对视上他的目光。眼神躲闪,面上笑容也十分尴尬。
久不见儿子有回应,凤阳这才试探性抬起头来。慢慢的,一点点的对上儿子视线后,又慌乱挪开。
为掩饰自己的尴尬,凤阳突然笑了一下,然后问:“怎么了?怎的突然这样看着娘?”她又小心翼翼把目光投送过来,这次却没立刻挪开,而是鼓足了勇气和儿子对视着。
将母亲这一应神色尽收在眼底,看着她面上的慌乱,这一刻,齐砚竟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心疼母亲。
心里裂开的伤口,像被撒了把盐一样,一时间疼得撕心裂肺。
但齐砚还是尽力收敛着自己的情绪,只逼迫自己冷静着问母亲:“娘打算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齐砚此话极有深意,凤阳一下就听出来了儿子的话中有话。
之前儿子不把话头往这边靠时,凤阳期待着他往这边靠,以好母子间把话敞开了说。而如今,他往这边靠了,但凤阳却又突然逃避起来。
她其实还是没有做好准备的。
这件事情,哪怕此刻母子间早已心知肚明,但若真要摊开了来说,她始终还是不知从何开口的。
“就这样过。”凤阳躲开了他的目光,为遮掩尴尬,她脸上始终保持着僵硬的笑,开始顾左右而言其它起来,“现在这样的日子不好吗?瞧,这里景色宜人,这里的一木一草都是我精心栽培的,我的后半辈子住在这里,定能安享晚年。”
齐砚听后垂了眼眸,轻笑了一下。
“当然好。”齐砚附和着。
母子间,又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尴尬。
正在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时,苏韵娇突然从外头走了进来。
她这会儿身上披着雪白的狐皮披风,领边的绒毛更衬得她肤色欺霜赛雪。再加上,手中抱了捧刚刚摘下的红梅,越发照得人光彩夺目,就似是天上降落到凡世的仙子般。
望着这样天真活泼又性格烂漫的儿媳,凤阳双眼中情不自禁流露出羡慕的神色来。
若是可以,谁不想一辈子活得这样无忧无虑又天真浪漫呢。
转眼间,苏韵娇便抱着红梅进了屋内。
“母亲这儿有没有瓶子?刚摘下来的,找个瓶子插起来搁着,也是一景呢。”苏韵娇进来后,匆匆行了个礼,便找起插花的瓷瓶来。
跟来的赵嬷嬷忙说:“奴知道哪里有,奴亲自去给娘子插起来。”说罢,便从苏韵娇怀中接过了红梅,又笑着道,“娘子也坐下来陪殿下说说话。”
苏韵娇也在府内逛了一圈,这会儿既过来了,自然不会再走。
于是,她就曲膝跪坐在了另外一旁。
自有侍女过来,亲自为她倒上了一杯茶。
闻着这清香,苏韵娇双手捧着杯盏握在掌心,只觉整个人都暖烘烘的。
凤阳这辈子就只得了个儿子,做梦都想要女儿,可惜始终没要上。如今得了个乖巧懂事的儿媳,她自十分珍视。
见她鬓发被风吹乱了,她抿唇微笑着,亲自伸手去帮她把发丝捋顺。
苏韵娇见状,忙对她抱以一笑。
凤阳问她:“冷不冷?”
苏韵娇摇摇头:“外头天儿虽冷,但我去逛时一直是跑来跑去的,身子上热乎着呢,所以并不冷。这会儿屋内烧着炭盆,又喝着热茶,就更不冷了。”
凤阳闻声点头:“那也千万不能大意了,这个天儿若是冻着了,可了不得。”
“嗯!”苏韵娇爽脆应了一声,“我知道了,娘,您放心吧。”
“来,吃点心,新出炉的,江南来的糕点师做的,你尝尝看好不好吃。”苏韵娇一来,母子间气氛也活跃了不少,相处没之前那么尴尬了。
而凤阳呢,这会儿也一心一意扑在儿媳身上,再没空管别的。
齐砚也适时从悲愤的状态中慢慢抽身而出,随着母亲一起,加入到了对妻子的关注中去。
他见妻子一心一意品尝着美食,心情也瞬间跟着好了起来。
“好吃!”苏韵娇浅尝了一口后,立刻不住点头赞道,“正是我小时候的味道。”
见儿媳妇喜欢,凤阳更高兴了。
“你要是喜欢,以后常来。”又说,“如今不是住在宫里了,回回进宫还得那么多的拘束。如今是在我自己的公主府,这里你随时都可以来。”
齐砚闻声望了母亲一眼,心细的他,自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不过齐砚没提,也没多想,只是笑着:“你一来,倒是夺了我的宠。”
苏韵娇知道他这才不是跟自己吃醋,他是也为自己得母亲的宠而高兴,所以才会这样说。
所以,苏韵娇也故意调侃道:“怎么样,你嫉妒了吗?嫉妒也迟了,谁让你娶了我呢?”
齐砚笑而不语。
凤阳望着他们夫妻和睦的样子,一时又是羡慕又是欣慰,同时,心中还有些酸楚,和对过去一些美好的怀念。
想当初,齐屹还在时,她同齐屹间,又何尝不是他们小两口这样的相处方式呢?也是一心一意眼里都只有对方,那满眼的浓情,散都散不去。
齐砚始终都在意着母亲,此番见她神色异样,自然也猜得到,怕是她记起了当年同父亲在一起时的日子。
想着她自己心中应该也是矛盾的,齐砚便也跟着又惆怅起来。
三个人中,两个人各怀心思,就只苏韵娇一个,没心没肺的吃吃喝喝,当真今天是来公主府一日游的了。
晚上回去的路上,苏韵娇才总算有点意识到丈夫的不对劲。
虽然他没有表现得很明显,但跟她说话时总不自觉便走了神,思绪飞去了别处,这不免令苏韵娇生了疑惑来。
“怎么了?”苏韵娇是坐在他对面的,为了更亲密些,她双手捧着脸手肘抵在膝盖上,眨巴着眼睛问,“是不是有心事啊?”
然后还没等齐砚开口,她则又道:“有心事你说啊,或许我能开导开导你。我们现在什么关系啊,我们不是早已经敞开心扉坦诚相待了吗?既如此,彼此间又还有什么秘密呢?”
此刻望着面前她这张纯真的脸,也不知怎的,齐砚突然脑子一热,就脱口而出:“是有件事。”
四个字说出口后,原本心里压着的巨石,突然间就少了一半,只觉得心里顿时松快了不少。
齐砚此举也大有点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思吧,从前一直瞒着,轻易不敢说出口来。如今既开了这个头,便是他再想继续瞒,也是瞒不下去了。
正因为再无选择和后路,反倒令他轻松不少。
但这里却不是说话的地儿,齐砚说了句“等回去后再说”后,就再没后话。
苏韵娇见他是真有事儿,而且似乎事情还挺严重,于是这会儿也没了再说闹的心情。只静坐着陪着他,和他一起感受着这份宁静。
接下来的一路上,夫妻二人相对无言,但手却早紧紧十指交握在了一起。
剩下来的这段路似乎有些漫长,两个人都在熬。好不易熬到了回到了家,苏韵娇正要拉着他一起回苍梧院说事儿,老太太那边的人却候在门口正等着他们。
瞧见他们回来,便迎上来说:“老太太请三公子和三少夫人过去。”
今日受邀去凤阳公主府,去之前,夫妇二人有先去寿元堂拜别。老人家当时也没说什么,只说既长公主殿下请了,就叫他们去。
原以为这会儿晚了,她老人家早该睡下了,却没想到,她竟还在等着。
小夫妻两个默契的相互对视了眼,之后齐砚才冲嬷嬷颔首道:“知道了,这就携娘子过去。”面上平静,但私下里握住妻子的手,却是下意识用了些力气。
如今已是隆冬季节,这会儿天又晚,自然寒风扑簌簌。过去的一路上,齐砚都一直站在上风口处,尽力为妻子遮挡点北风。
寿元堂里是暖和的,一进来后,明显就能感觉到一阵热浪扑面而来。
立刻就有侍女迎过来,接了他们身上的披风退下。
敬元大长公主此刻静坐上位,除了一个自幼侍奉的老嬷嬷外,其余的嬷嬷侍女都被她打发出去了。
齐砚见状垂眸,接下来祖母将要说什么,一目了然。
但敬元却并未直接开口问,而是先寒暄了一番:“今日过去,可玩得开心啊?吃得可好?”老人家语气倒是轻松的,此刻这会儿气氛也并不严肃凝重。
齐砚一时没答话,苏韵娇望了他一眼,见他没什么兴致,也没有答话,便主动回了大长公主道:“公主府园子里翻修得极好,我一去就先四处观赏了一番。厨子说是从南边儿请过来的,做的点极是不错。”
敬元望着苏韵娇笑:“特意请了南边儿厨子来,又是做的一手好吃的糕点,你婆母看来是对你极好。”
这是有目共睹之事,任哪个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苏韵娇也挺庆幸的,嫁到这样的人家来,婆婆太婆婆都是明理之人,她日子也无形中好过很多。
“这是孙媳的福气。”苏韵娇恭敬着道,“孙媳虽早早的丧父丧母,过了几年颠沛流离的日子,但自从嫁过来后,却是日子都一直很好过。夫君爱护,长辈们也疼爱,常常嘘寒问暖,都是拿真心来相待的……这份情,孙媳这辈子都会牢牢记在心里,一辈子都不会忘。”
她真的一辈子都不会忘,不管日后如何,她永远都会记得所有待她有恩之人。
或许最开始时,彼此间都带着偏见。但这么久相处下来,彼此坦诚相待,早看清了对方的真心。
敬元也为最开始时对她的误会深感抱歉,想着,那时候那样艰难的一个孤女,到底是承受了多少,才能一步步熬过来的?又庆幸着,这样坚韧又善良的姑娘,好在是撑过来了。
如今再看面前的女郎,敬元瞧着觉得哪儿哪儿都喜欢。所以,每回相见时,她老人家脸上都带着笑意。
“当初,我同三郎置气,连带着也迁怒了你。如今再回想过去,祖母这心中也不好受啊。总觉得……当初实在是委屈了你们两个。”
苏韵娇忙道:“人和人之间相互生疑,这是很正常的。当时彼此心里都有自己的想法,意见不一,也怪不着谁。不过好在,如今误会都没了,咱们又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苏韵娇一直忙着从中调和气氛,“祖母您是睿智的老人家,夫君也不糊涂,虽我不知那心结是什么,但既然祖孙间能彻底谈开,就算是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日后不但咱们和您,就是和大伯一家,也都会和和睦睦亲亲爱爱。”
知道她老人家到了这个年纪,最愿意看到的就是阖家团圆。所以,苏韵娇这样说既是保证,也算是说些好的来调节气氛。
对此,敬元倒不太担心苏韵娇夫妇,她实话道:“你们夫妇二人的品性,我是再信任不过的。你们和你们大伯间的事儿,既明言说清楚了后,我便再不担心。只是……”她老人家担心的是大房的二郎,“只是你们伯父日后怕是要难了,大郎忠厚老实,二郎颇有野心,万一日后大郎压不住二郎,或是二郎为人所收买,迷了心窍反过来害了大郎,可如何是好。”
这的确是个问题,但这样的难题,却不是苏韵娇能为老人家解决的了。
所以,她也识趣的闭了嘴,只看向一旁自己的丈夫,在等着他开口去宽慰老人家。
齐砚道:“祖母宽心,有孙儿在一日,便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日后,孙儿定会协助长兄,一起打理好这阖府上下。”
敬元颔首道:“有你在,祖母还是放心的。”
但今日这么晚了,特意叫他们来,却不是谈这个的。所以,话说到了这里后,敬元也不再继续。
只是目光来回在二人身上转了圈,然后直接问:“那件事……你仍没告诉你媳妇吗?”
齐砚:“孙儿正准备今晚说。”
听他是打算说的,敬元索性也就不管这个了,只又问:“你今日去看了你母亲,她可同你说了什么?”又叹息,“她好歹是咱们齐家的媳妇,虽你爹爹不在了,可她同你爹爹的夫妻关系,却是不可否认的啊。之前好端端的在宫里住着,怎的突然又去了她自己的公主府?你可知道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