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韵娇知道,总要有这一天的,总是要去面对他的。
既徐二娘子今日手中的这张牌是傅端,她反而稍稍放下心了些。
深宅内院中阴私手段多,她生怕徐家二娘情急之下会设什么圈套让她钻。万一哄她去个什么僻静处,又随便寻个陌生男人来,到时候孤男寡女同室而处,便是什么都没发生,她也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而若她真正要引过来见她的人是傅端,那倒要好很多。
毕竟如今她同傅端,他们二人是名义上的未婚夫妻关系。就算私下里再不合,为着各自的家庭,也断然不可能会做出有损彼此声誉之事来。
徐馨兰也不傻,她再不喜欢傅端,傅端也是她未婚夫。自己未婚夫同另一个女人不清不楚有了首尾,她自己也难能撇得干净。
所以,傅端此来,或许只是想问她一个究竟的。
当初她趁他不在京中时匆匆而嫁,之后再不曾相见过。的确,是该要同他好好道个别,把事情说清楚的。
她也不求日后能同傅端做朋友,但若能不为敌,就再好不过。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所以,拾回理智后的苏韵娇,伸手轻轻拉了拉捧星。
“没事的,不必害怕。”想通了的苏韵娇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她拉捧星到自己身后去,她站去了前面,独自一人面对傅端。
眼前这个男人呢,还同她记忆中的一样。一身玄色的蟒袍,再配着一张玄若铁的冷冷面孔。
明明年纪也不大,却从他身上看不到半点属于少年公子的阳光和朝气。
老气横秋的,似是在这人世间历练过了几十年般。
在他身边这三四年,她始终都小心翼翼过日子,从没有一刻是觉得轻松快活的。
而这会儿,彻底逃脱了他的束缚后,哪怕再面对他,苏韵娇也打从心底不再畏惧。
她有靠山了,齐砚便是她的底气。
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齐恩公必会、也必然有法子为她兜底的。
所以,她在他跟前也无需再畏首畏尾、唯唯诺诺,只大大方方同他见了礼。
略一蹲身后,苏韵娇则理直气壮问:“不知傅世子此番挡住我去路,所为何事?”
未见到她人前,哪怕傅端心中也早有数,可他仍不肯相信。
不信她是自愿离开自己的,她定是心中有什么委屈,定是为母亲所迫,为当时的形势所迫,她是不得已。
若再见,她必会两眼泪汪汪望着自己,向自己诉说着她的无奈,并求自己救她出齐家。
她仍是那个躲在他羽翼下,没了他就不能活的小小女郎。
可事实证明,一切都是他多想了。
正如母亲所言,嫁人她是心甘情愿的。甚至,哪怕那个人是齐砚,她知道他恨齐砚,她也并不在意。
她不在意他的感受,她只一心想着要逃离。只要能从他身边逃掉,嫁给谁又有什么所谓。
只是傅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那么的不想呆他身边,竟就那么的想逃离。
如今现实给了他响亮的一耳光,他也算是彻底清醒了。
只是,仍想寻个究竟。他垂眸冷眼望着跟前之人,又迫近了一步。
为他气势所压,苏韵娇本能想后退,但却忍住了。
她定定站在原地不动,人生第一次,她在他面前并没有畏缩和逃脱。
见她目光坚定,如今性情似都不再同往日一样了,傅端又再停住步子,只是问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苏韵娇本能蹙了下眉心,一时没能明白他的话中之意。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
他是在问,她想逃离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的。
可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呢?难道要她说,其实早在退亲之前,她就生了退却之意?
或者说,要她告诉他,她心里甚至为他能弃她而择徐娘子欢欣鼓舞过?
都是过去的事了,其实再追究起来,也毫无意义。
苏韵娇想了想,冷静着认真答他话道:“如今你我早是两条路上的人了,就这样自此分道扬镳,各过各的日子不好吗?明明已经知道不可能,又为何还要抓着过去不放呢?不日你便要迎娶徐家娘子为妻了,你们两家门当户对,再是般配不过。联了姻后,你也可有岳父和舅兄帮衬,仕途上必然更登一高。有这么好的前景在,你又为何要拘泥于过去呢?”
苏韵娇是不能明白的,路是他自己选的,如今又何必再演深情?
若真完全是她负了他,此番他大可来找自己。可分明是他对不起自己在先,是他先意欲贬妻为妾的,他又凭什么还要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来呢?
所以,此番傅端所谓的一番深情,在苏韵娇眼中,是一文不值的。
可傅端却有一番他自己的见解在,他觉得他们彼此两情相悦,他又愿意善待她。除了妻子之位给不了外,旁的她要什么他都能给。
这样的一番深情,曾经那样的海誓山盟,她又怎能说辜负就辜负?
傅端从不认为自己有错,最多,也就是在不能继续娶她为妻那件事上,对她有所亏欠罢了。
可他是问过她的,她自己也说了她根本不在意。
若她是在意的,又为何要装着不在意?
他若知道她因此事而伤心绝望了,他也绝对会考虑她的意见和立场,或许也就不会有同徐娘子定亲一事。
“其实你心里还是怪我的是吗?”傅端问,“我毁了同你的婚约,背信弃义,你心里对我失望了。”
苏韵娇无奈,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了。
可她的沉默,看在傅端眼中,却是成了默认。
傅端继续道:“但韵娘,这事我是事先问过你的。你当时并不介意,不也为我的前程而高兴吗?”
苏韵娇实在无语,她怕自己再不辩驳,就要被傅端给扣上一顶背信弃义的帽子了。
所以她立刻反驳说:“傅世子难道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么?这才过去多久,竟就真把什么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好,既你不记得了,那我帮你回忆回忆。”
她继续说:“你们傅家高升后,登你们家的门意欲同你结亲的,就从不曾间断过。你母亲傅夫人心中有数,所以每回有这样的人来时,她都会差人叫了我去她那里。我明白她的意思,不就是想我自己识趣点,知难而退吗?”
“我知你的心意,开始的那些女郎,你从未有一个是放在眼中的。只要你没生退却之意,我便会一直同你并肩为战,不会先做了那个落荒而逃的叛徒。后来我之所以主动交还婚书,也是因为看出来了你的动摇。那阵子,你不是同徐家娘子打得火热吗?便是我这样几乎足不出户的闲人,那阵子也听到了不少闲言碎语。我父母皆亡故了,母族于仕途上并不能帮衬于你,我也是有节气的,所以我并不会对你死缠烂打,用你一纸婚书就框住你,甚至限制住你的前程。”
“只是我万没想到,我主动退还婚书,免了你们母子背负背信弃义的骂名,你们却恩将仇报,竟还要纳我为妾。妾是什么?我不信你傅世子心里没数。”
“你明明什么都有数,你明知道我若真走到了那一步,日后必不会再有一天的好日子过,可你仍选择牺牲了我。只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私欲,你牺牲了我。你自己想想,你不自私吗?”
“是,从那刻起,我就在盘算着要逃出去了。可我不想为妾也有错吗?好人家的女子,谁会愿意当个侍奉人的玩意儿?”
“傅端,本来这些事你我心知肚明,我们不挑明了说也罢的。可你偏不肯,你非要问个清楚。既如此,我如今告诉了你我心里的真实想法,你可满意了?”
苏韵娇性子虽软,可也有刚强的一面。
而如今的这一面,是傅端从前从不曾看到过的。
傅端记忆中的韵娘,是孤苦无依的。是必须要仰仗着他才能活得下去,离了他她必活不长久的。
而眼前的女人……她这咄咄逼人的样子,哪里是需要他保护的样子。
傅端对其它避而不谈,只是冷眼望着她,沉声道:“韵娘,你是如今变成了这样,还是根本从前就是这个样子。”他拧着眉心,一脸的严肃,“我从不知道,原在你心中,我竟是这般的不堪。我想着凭你我之间的关系,该是无话不谈的,你若早早与我说了你心里的想法,我们之间又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呢?”
苏韵娇凉笑一声,只觉得傅端此话是真的好笑。
“傅世子,你扪心自问,我心里的想法重要吗?甚至我这个人,在和你的前程仕途比起来,重要吗?若真重要,你又何故能做出贬妻为妾之事来侮辱我?你可别告诉我,在你心中,我能给你傅世子为妾,也是一种高攀了,我不愿意,就是不识抬举。”
未免傅端一直顾左右而言它,避重就轻,苏韵娇索性一直抓着他欲“贬妻为妾”一事不放。纵他再能狡辩,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傅端对此心中自是有愧疚的,所以他也一直不想正视。
这件事上的确是他的错,可这件事并非没有商量的余地。而他对苏娘的情,却是真真切切的。
他在意的,是苏娘分明心中有怨,却不同他交心。一面敷衍着他,一面又趁他不在京中时,立刻嫁了出去。
甚至那个人是齐砚,她也丝毫不犹豫。
“这件事情上……的确是我的错……”傅端总算低了头,愿意坦诚认了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欠妥之处,“但我还是那句话,这件事上,你若不愿,我也绝对不会强求。”
说来说去,还是在怪她的。
苏韵娇忽然累了。想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又怎是容易的事呢?
所以,她也不再说别的了,只冷漠道:“所以傅世子今日来,是来对我声讨的吗?急于把一切都归罪到我身上来,是想给我个什么惩罚?”
这并非傅端本意。
“韵娘,你知道我不是。”傅端原是心里窝火的,尤其在知道她根本不是为母亲所迫,是自己心甘情愿嫁给齐砚后。
但一番交谈下来,他心中的怒意退了几分,也更多了几分歉疚和自责。
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明白,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原因,是他先动了退亲另娶的念头。
她心里有委屈,也不再信任他,所以便虚以委蛇,同他阳奉阴违起来。
“你不该不信任我。”他略有自责的同时,也仍为二人间会走到今日这一步感到惋惜,“若当时你能信任我一些,向我倾诉你心中的这些想法,我们不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苏韵娇却觉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了,她也不愿再纠缠,只是错开了身说:“傅世子若无别事,我便走了。”说罢蹲身,也不等他开口,直接就绕身而去。
捧星见状,立刻也匆匆福了一礼,然后慌忙跟上。
傅端却没追上去,只仍静伫在原地,甚至身形动也未动一下。
他轻轻阖上了那双深邃的眼眸,垂立身侧的双拳也渐渐攥紧起来。
不知过了有多久,他才重又睁开了眼。那双攥紧的拳头,也渐渐松开了。
这个时候,长青才敢过来打搅。
“世子,时间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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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端和徐馨兰的交易,便是帮彼此骗了他们想见的人出来。
方才匆匆跑来寻徐馨兰的侍女,悄悄附在她耳边说的就是齐砚的所在处。
徐馨兰匆匆而去,自然直奔齐砚。
在徐馨兰寻过来前,齐砚是被傅端约到这座亭子中来的。二人谈了几句,没一会儿功夫,傅端便被身边的人叫走。
齐砚如今喜静,见这亭中无人,甚是清静,便也没立刻离开。
只是心思缜密的他,一个人静坐了会儿后,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才要打发了栖梧去帮他办件事,便见亭下不远处,一道艳丽的身影如只彩色蝴蝶般,朝这边飞奔而来。
原心里也只是猜测,待瞧见寻过来的徐馨兰后,齐砚更是笃定了心中想法。
他匆匆喊了栖梧到跟前来,然后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徐馨兰拾阶而上,跑上亭中来时,栖梧正好领了命令要去办差。
栖梧自然是认识这徐家二娘子的,瞧见了她人后,立刻抱手请了一安,然后错身而过,匆匆跑下了亭子去。
徐馨兰狐疑着朝他背影望了眼,但也没有想太多,只是又立刻把注意力放到了面前男人身上。
“三哥。”她还如从前一样唤他。